可可西里的十一月,风硬得能削掉人的脸皮。
王德财的冬营地扎在风口下头,二十来顶帐篷,远看像雪地上的黑疙瘩。
那天下午,六岁的卓玛在羊圈边上耍。
母狼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灰白的毛色,瘦骨嶙峋。它从雪坡上冲下来,快得像道闪电。
卓玛还没反应过来,后脖领子就被叼住了。
天旋地转,人已经在狼背上。
母狼叼着孩子就跑。跑得急,跑得狠,雪沫子扬起老高。
等大人们发现,一人一狼已经翻过了山梁。
王德财差点疯了,抄起猎枪就追,身后跟着几个帮手。
狼爪印在雪地上拐来拐去,明显是有目的地。
追了足足五里地,爪印停在一处陡坡下。
坡下是条冰河,早冻的,冰面蓝汪汪的。
冰窟窿就在河中心。
三只半大的狼崽困在冰窟窿里,扑腾着爪子,眼看就要沉下去。
冰太薄,母狼几次想靠近,冰面就咔咔响。
卓玛坐在岸边雪地上,屁股下垫着母狼叼来的干草。
母狼蹲在她旁边,黄眼珠子一会儿看看冰窟窿,一会儿看看她。
王德财端起枪。
母狼没躲。它站起来,走到卓玛跟前,拿头拱拱她,又转身对着冰窟窿呜咽。
声音低,哀怨,像在求。
卓玛拍拍它的头,站起来往冰面走。
王德财一把拽住女儿。母狼急了,绕着他打转,呜呜叫得更响。
老牧民巴桑看出了门道:“它是要咱救它崽子。”
“放屁!狼还会求人?”
“你看它那样子。”
母狼趴在地上,肚皮贴着雪,尾巴低低的。
那是彻底服软的姿势。
三年前的事,王德财记得清楚。
那年春天转场,路过石头山。卓玛才三岁,骑在他肩膀上咿咿呀呀。
石缝里传出细弱的叫声。是狼崽,三只,刚睁眼。
旁边躺着头公狼,被套子勒死的,肠子淌了一地。
卓玛非要下来看。她蹲在石缝前,小手伸进去摸。
狼崽饿蒙了,逮着她的手指就吸。
卓玛不怕,反倒乐了。
她解开小袄,把狼崽抱在怀里。
三岁的女娃没奶水,可她学着大人的样子,撩起衣服让狼崽含着。
狼崽吸得吧唧吧唧响,小爪子蹬来蹬去。
山坡上,母狼远远地看着。它不敢近,也不肯走。
王德财把狼崽放回石缝,拉着女儿离开。
母狼这才飞奔过来,一只一只叼走。
没想到,三年后,母狼依旧求小女孩救它,准确来说是救它崽子。
冰窟窿里,三只狼崽已经撑不住了。
最小的那只呛了水,头都抬不起来。
巴桑找来套马杆,又拿皮绳绑了个套。
几个年轻人趴在冰面上,一寸一寸往前挪。
冰裂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
母狼蹲在岸边,一动不动。卓玛坐在它旁边,小手搭在它背上。
一只,两只,三只。狼崽被套上来时,都快断气了。
巴桑懂些兽医的法子,倒提着控水,又摁着胸口挤。
半天,狼崽才哇一声吐出水,活了。
母狼扑过来,舔这只,嗅那只。
确认崽子都活着,它转身对着救命的人,低下了头。
狼不下跪。但那一刻,它低头的样子,比下跪还深。
然后它叼起最小的崽子,另两只跟着,一家四口消失在风雪里。
卓玛被母狼叼走,毫发无伤。这事在冬营地传了很久。
有人说母狼成精。有人说是巧合。
只有当事的人明白,这世上没什么巧合。
母狼记得三年前那个人类幼崽抱过它。
记得她身上的味道,记得她的温度。
所以当它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叼走,不是伤害,是求助。
它赌人类的孩子还记得,赌那份情还在。
它赌对了。
第二年开春,有人在山里见过那窝狼。
三只崽子都长大了,皮毛油亮。脖子上都有一圈浅印,像被什么抱过的痕迹。
王德财不再提这事。每年入冬,他会在老地方放些风干肉。
第二天肉就没了,雪地上留下梅花印。
有人说他败兴,养虎为患。
他笑笑不说话。
高原上的账,不是低处人能算明白的。
今天你救它一命,明天它可能还你一情。反过来也一样。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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