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黎这学期开始带班，按说年纪爬上四十，是不应该再像年轻人一样，做个职高的班主任，四下里看看，除了她，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教师在带班，尤其这个艺术类的班级，个性极度张扬。年级组长看叶黎的志愿上写着：班主任，曾经私下里问过她，是不是家里出了状况。在这个学校，约好了似的，大凡家里出了状况的人，都会要求带班，大家都知道，当职高的班主任，无疑是对自己身心的锻炼，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的坚韧，基本不敢接手。倒不是说，职高的学生多么恐怖，而是大家都知道，职业高中，学的科目不一样，个性的发展也有很大差别，孩子们到了这里，似乎是挣脱了九年被束缚的日子，终于可以伸展一下拳脚了——出来混，谁怕谁呀——基本是老师怕学生出事。你的教学方式就是金刚钻，没有个三分三，还是不要来碰这块玻璃，搞不好伤了自己。

　　叶黎要求带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缺钱。她也很清楚地知道，带班的后果会很不堪，头发提前花白，腰酸背痛职业病。或者，更直接说，更年期早点来临。

　　填好表格，叶黎接到电话，医院打来的，而且是急诊室，叶黎哆嗦着问，他的情况怎么样?对方说，出了一点血。叶黎于是满脑子就被血淹没了。

　　她放下电话，请个假，冲出办公室，差点撞到一个前来交作业的学生，学生后退一步，说，对不起，老师，我挡您道了。

　　叶黎一怔，又笑了笑，这个笑是挤出来的，叶黎知道很做作，就收了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边建飞躺在急诊室，眼望天花板，他唠叨着，我要去上班，谁把我拖到这里来的。一边护士说，你不要吵闹了，那是个好心人呢，雨下这么大，你又出血了，要不是那个人打车把你送来，很危险的。

　　建飞试图翻个身起来，被护士按住了说，先打一支破伤风针吧。等你爱人来了，再办个住院手续，不要小看这出血，一不小心，会成大病的。程建飞狂躁的内心少许平静了下来，他仰起头，道，你一个小护士，懂什么。我哪里有这福气住院啊，我一天不去上班，就要扣五十元钱，我一天才挣三十元。这个算术你不会吧。

　　护士叹口气，出去又回过来，道，算你运气，刚好出台了个政策，急诊病人可以先治疗再付钱，不然，都不知道你还要流多少血呢。

　　是吗?程建飞不屑地问了一句，有点不认账，他说，也不知道谁开恩了。

　　护士没有搭理，帮他做了皮试，一边做一边问程建飞以前有没有什么药物反应，有没有遗传病，有没有动过大手术，又说，等二十分钟，没有反应就可以打破伤风针了。

　　等护士走出去，程建飞一个翻身就起来了，头有点晕，大概是刚才摔倒时头先着地，他摸了摸后脑勺，一看手心，居然有血，他想起刚才护士一直在帮他左膝盖和手腕上的疮口消毒，小护士大约没有看到我的头也破了吧，知道了，还不知道又要大惊小怪到什么地步。

　　输液室这会儿很冷清只有程建飞一个人，暖气开着，其余三张床都空了，他下床，拖上鞋就走出来，正好看到叶黎冲进来，叶黎这会儿看上去全然不是一个美术老师，好像刚从伙房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头发上粘了一片叶子，可能是打车过来的，习惯性晕车使叶黎的脸色蜡黄，她的嘴唇乌青。她没有看见丈夫程建飞，径直就往急诊室去，建飞建飞地叫起来。这边程建飞弯下腰穿好鞋子，又绑了鞋带，从叶黎的背后走过，走出急诊室。

　　来到医院门口，他觉得有点冷，紧了紧衣服，往前走，他的自行车还在路上，从这边过去，应该有条小路可以通到出事的马路。程建飞在这个城市生活二十年，以前送过牛奶，还送过煤饼，大家小巷他都熟。

　　穿过几条街道，三四个弄堂，出了弄口，远远就见到自行车斜斜地靠在花坛上，他过去，扭了扭铁锈斑斑的车龙头，龙头很紧，他走到车前，腿夹住龙头，用手死命地扭了几下，终于对直了，手很冰，他呵出几口热气温了温手，跨上车，刚好电信大楼的老式钟敲了七点。这么一折腾，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早饭是来不及卖了，相信同事会帮着，但是，主任那里怎么交代呢。他一边踩着踏脚板，一边痴痴地想着主意，不能说睡过头了——同事有一次迟到，交代说闹钟忘记闹响铃了，被主任训斥，是你的心在闹了吧。扣五十元不说，还得连续上一周的早班。或者，直接说，出了车祸——主任第一反应一定是，恭喜你啊，还能活着回来赚钱，看来钱能使鬼推磨，钱吓跑了鬼。程建飞想，我可不想让主任当众羞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