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在青嘴山下的电厂里干过很多离谱的事情,其中,尤以我在灯下点蜡烛读书这件事最为不可理喻。
那时,我是“三班倒”,办公地点在主控制室。这里是电厂的核心,主控制台被几堵布满仪表的墙拱卫着,像在开会。地面是光洁的水磨石,高高的穹顶上是一排排荧光灯,每排有三根灯管,铺满几百平方米的屋顶,把地面照得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我就是在这里点着蜡烛看书的。
在别人看来,这样的亮度足够看书,但实际上这是不常看书的人的误解。这样的光亮度过强,而且有一种不易被肉眼察觉的频闪,就像电视机荧光屏的回扫线,极速闪烁,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射在书上极其刺眼。在这样的灯光下,只是看几页书,就会眼花缭乱、满眼绿光了。
单位是不允许我们在工作时间看书的,这与上班不能织毛线,不能围聚在一起吹牛、嗑瓜子一样。但这些理论上的“不允许”,被大家心照不宣地忽略了。我甚至还自以为是地认为,看书要比织毛线、嗑瓜子、聊是非显得高级一点儿。
但控制室过于强烈的灯光成了我看书的障碍,在那样的强光之下,www.xinwenju.com翻看三五页书后,抬头看什么东西都带着绿斑,长此以往会对视力造成损害。
我已窘迫至此,如果视力再不好,那就更惨了。
“不看书不就行了!”
有朋友肯定会这样说,当时我也这么想过,但答案是:不行!因为每天有8小时甚至16小时坐在那里,不干其他事,我肯定会崩溃的。当时的我将读书当成一种自救的手段,努力编织着草绳助我逃离,虽希望渺茫,但完全不甘心白白浪费时间。虽然知道这样做作用不大,但起码我可以安慰自己。我无力摆脱生活的困境,但至少有反抗的意愿。
此意愿又岂是几盏日光灯能够阻止的?就在这个时候,我童年时点油灯或蜡烛看书的记忆开始浮现——那时家里没电灯,一家人时常围坐在小小烛火旁,妈妈纳鞋底,爸爸喝酒或整理渔具,而我,要么写作业,要么看小人书。那场景虽不是常态,却令我印象深刻,至今仍温暖着我。
之后年龄稍长,我独自住一处,每晚点着油灯通宵看小说。母亲为了知晓我是否熬夜,常查看灯瓶中的煤油是否快速消耗,而我为了应对,曾偷偷往灯瓶里掺水,这使我很早就理解了一个物理概念——密度。油和水的密度不一样,两者掺在一起会出现分层,即便是眼神不大好的人也看得出它们的不同,而我却心存侥幸,想蒙混过关。
虽然为此事挨过不少收拾,但我依然怀念那温暖、柔和的光线,它就像春日早晨的一抹阳光,洒在破土而出的嫩芽一般的文字上,让人感觉整个世界慵懒而适意。
为了那一瞬的记忆,我决定带着蜡烛去主控制室看书。
我上班时习惯拎着一个买菜用的布包,里面装着饭盒、笔记本和书。伴我上班次数最多的,是一套广播电视大学的语文课本。那时比较流行上广播电视大学和参加自学考试,对没有文凭的人来说,这是最佳的补救机会。前几年,我的一些同事也带书上班,又抄又背,但一考完试,便不再看了;而我与他们不同,只逮着语文一门课学,在我三年多的夜班生涯中,那一套语文教材几乎是我唯一的读物,通过它们,我接触到了最初的有关文学与文化的教育。
山里的时间像风干的牦牛肉一般,又硌牙,又耐磨,因此在那之前,我选择阅读,基本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这套语文教材让我有了另外一种感觉。我觉得阅读更像一块块木板,搭在通往河对岸的铁索桥上,每走一步,都能让我更靠近对岸。虽然我并不知道对岸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但当时的我身处谷底,就算会不停跌倒,也不会有更糟的事了;而往前走几步,兴许就能寻得出路。
1992年,我在四川龙门山脉的那个小电厂里,做了一个不怎么科学的试验。在耀眼的日光灯下,我点燃一支蜡烛,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书前。烛光像一把小小的伞,将书罩在一片暖光之中。在雪亮的灯光里,它营造出一个小小的洞,虽不显眼,却将周遭刺眼的光亮修复得柔和了许多,书上的文字也变得不那么扎眼了。
那片强光中的微弱烛光,就像茫茫雪原上一间点着炉火的小木屋。炉边有柴,枕边有书,锅里有米,格外美好。
就着这片暖光,我借助注释和翻译,读了几段《离骚》和《庄子》,知道了钱锺书和郁达夫,遥想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和吴组缃的樊家铺,听汪曾祺和老舍讲了昆明和北京的那些老故事。每晚都有鲲鹏从泛黄的书页里飞出,古老的文字中夹杂着金戈铁马的搏杀,铿锵热血和澎湃激情从烛影中掠过,穿越时空,直击人心,使我重新昂起头,追随暗夜天穹中最亮的那颗星,扬帆而去。在那些闪亮的星光之间,李白呼朋唤友,举杯高歌“黄河之水天上来”;苏轼在竹林细雨中啸唱“一簑烟雨任平生”;鲁迅的案头,狂人在哭,阿Q在笑;四月里,林徽因的文字散落枝头,在春的明艳里绽放出一树一树的花。
还有陶渊明钟爱的菊花、蒲松龄脑海中的鬼狐、海明威笔下的老人、高尔基记忆中的童年……这些闪耀的群星或景象,融进了我人生的底色,令我满怀感激,使我在闭塞山区的暗夜中,看到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那片温暖的烛光成了我生命中的一缕星光,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陪伴并护佑着我成长,给予我力量,助我克服各种艰难与困苦。即便是在更加艰难的日子里,那束光也能带给我一丝暖意,使我在遭遇生活暴击时始终心存向往与希望。
眨眼间30年过去了,电厂控制室里的日光灯已和大楼一道,烟消于一场地震。然而,那一抹烛光还静静地照耀在我心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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