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赵令穰都是一个异类。
他是赵匡胤的五世孙。从小生长于宫邸,却不像同辈的富贵纨绔那样沉迷声色犬马,他游心经史,酷爱作画到了“无少暇时”的地步,且独爱描绘僻陋的湖乡景致。
他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山水画家。天资异禀的他无论对王维的泼墨江湖,还是小李将军的金碧山水,都能心领神。然而讽刺的是,王子的身份注定了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足步不离京城,一生都没见过什么名山大川。
只有在每年赵宋皇室祭扫先人陵墓时,赵令穰才得以暂离宫墙。除了搜集来的前人画迹,那些积少成多、年复一年往返京洛间的经历,构成了他对自然山水的所有想象。所以连苏东坡也笑他每有新作,“此必朝陵一番回矣”——这一定是前几天又扫墓去了。
东坡的“嘲笑”大概是没有恶意的。毕竟跟他多次贬谪途中所见的崇山峻岭、激流惊湍相比,赵令穰所画的京洛乡间景致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
其实以赵令穰表现出来的惊人天赋来看,很多人都认为假使他能够踏出京城,造诣当不可限量:“使周览江浙荆湘重山峻岭、江湖溪涧之胜丽,以为笔端之助,则亦不减晋宋流辈。”
京洛之间大约五百里,在古代中国,大部分人一生的踪迹并不见得就多过赵令穰。但选择原地终老和法令不得出游有着本质的区别。对于一个从出生就注定无法远游的人来说,某一天突然觉醒了心向自然的天性,这大概会是一种无法化解的悲哀。
我们无法从史料和诗文中得知赵令穰的心理状态,然而至少从他留下的几幅画作来看,这种想象中的悲哀似乎缺乏根据。
既然去不了远方,那就将为数不多的所见一遍又一遍落墨成图。乡村的景致本无大异,却因观者每年一出的欣喜,感受到许多细致入微的变化——那些生死于斯的樵夫渔民早已习惯的平凡日常:池塘里穿莲戏水的乳鸭;微风中低垂的柳枝与嫩条;或停或旋的燕、雁、鹤、鸦;淡色点染的青青草地;蜿蜒细长的乡间小径;薄薄晨雾中依稀的密林与茅屋……从万物复苏的初春到江山雪霁的寒冬,赵令穰不厌其烦的地将这些再普通不过元素调淡调浓,解构重组。
如果赵令穰像苏轼、陆游一样有江山行遍的经历,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人会一生为湖村小景着迷,在没有高山大湖的乡下找到让人安定的秩序;更无法想像这个衣食无忧的贵族公子又是否,会在黄州、儋州的险山恶水中惊慌失措,失落原有的安定与自足。
墙外的远方是令无数人向往的名山大川,却也总有人只能小心守住一寸眼前的,江山小景。小景虽小,亦是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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