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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舞

时间:  2024-08-04   阅读:    作者:  周晓枫

  在公共花园,或者荒凉的峡谷,标本爱好者张开捕蝶网。蝴蝶,爱与美的宠儿,香艳的天使,浮华的享乐主义者,迷惑过多少唯美主义信徒。我曾在灌木丛中见过一只无比绚丽的蝴蝶,悬在蛛网上。穿黑铠甲的蜘蛛顺着一根私人绳索下降,正准备离开。尽管这是蜘蛛自己的猎场,我依然觉得它的举止接近窃贼。仔细观察,才发现蝴蝶的躯干已然枯干,只剩下脆薄的壳——它的肉体在毒汁作用下分解成了液体被贪婪的蜘蛛吸食。翅膀铺开葡萄灰的底调,品红的眼斑,孔雀蓝的月牙滚边……这位盛装的新娘,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劫掠。它停在空气中,停在光线和蛛丝共同的捆绑中。为了修补破损的网面,蜘蛛把这只蝴蝶做成一块补丁。

  其实我想讲述的悲剧关于另一种精灵:蛾子。尴尬地与蝴蝶相似,蛾子就像拙劣的伪造品。阳光下,花朵如同小巧饱满的乳房,哺喂着蝴蝶:那些蜜露为食的仙女。蛾子吃什么?白天它吃影子,阴凉在它体内积聚;傍晚之后,因为光线的追逐使蛾子终夜饥饿。蛾子出身黑暗,像地狱的产物,但它却疯狂寻找光亮——蛾子选取了一条怪异、凶险、带有自虐倾向的道路。

  操场是孩子们的乐园。男孩子半真半假地摔跤,以力量建立某种秩序。体育没有达标的女孩抓紧练习,反复挥动双臂,脚尖从树干映下的斜长阴影后面起跳。我喜欢玩砍包,不到十岁我已经明白人生规则,有些时候你必须站在火力交汇的中心,不许逃出限定的包围,一次又一次,闪躲来自同伴的袭击。我们玩到很晚才回家。蛾子糜集,环绕着操场破损的照明灯翻飞。它们笨头笨脑,上升,盘旋,身体一次次撞击在灯罩上,发出“扑扑”的声响,可以想见撞击对柔嫩内脏造成的重创。灯柱下,跌落着一些气力衰竭的蛾子,挣扎着,似乎因为受损再也不能起飞。这种大头蛾子又短又胖,一般淡黄色,毛茸茸的,像磨得半旧的米色丝绒;还有一类颜色白得吓人,像上了年纪的艺妓扑粉的脸,或显灵的鬼。它们看起来结实的头部其实承受不了一个幼童稍稍失控的指端压力。

  我们家的陈粮生了米蛾,它们在天花板和墙角产下卵粒。过一段时间,淡黄色生有环节的肉虫就孵化出来并开始蠕动。我踩在凳子上,克服着巨大的心理厌恶,小心翼翼用手纸捏起肉虫,它们在手纸的皱褶间继续扭动。为了够着一只躬背逃离的肉虫我尽力伸长胳膊……突然失去平衡,我几乎从摇摇欲坠的高处摔下来。等剧烈的心跳平息下来,我感到指尖被令人恶心的体液沾湿。米蛾真讨厌啊,飞来飞去,繁殖着丑恶的孩子,想消灭它们并非易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明了一种简易办法。把脸盆盛上水,过了一天就会发现水面漂浮着数只飞蛾的尸体。白昼明亮的光线下,它们溺毙;黑暗里,它们扑火——没见过比飞蛾更热衷自杀的。

  只要点燃蜡烛,飞蛾必然赴约。重重被绑缚,蛾子纺锤形的身体就像束胸少女,坚持某种苛刻的贞洁。蛾子的身体里面储存着金黄的体液,只有被火焰映照着,才能被观察,才能被赞叹。纺锤形里的那种金黄多么多么像蜡烛上坐落的光苗啊,所以,蛾子的肉体像用纸包拢的火,迟早会在燃烧中。停电的夜晚,我就着烛光读一本小说,不时听到蛾子触碰到火焰发出的咝咝声,那是飞蛾扑火的声音。火苗边缘,轻微一跳,蛾子就带着一朵小小的疼痛的礼花闪躲开来;过了一会儿,受伤的蛾子再次前来,因为来自爱情、光明和死亡的召唤难以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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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价值是需要衡量的,越珍贵的东西越具有颠覆的力量,越对应残酷的砝码。绝代佳人如果愿意,她的美随时摧毁平静,倾城,然后倾国;信仰如果愿意,会有立即供奉的血如乳汁一样喂养它。再来看看扑火之蛾,它在牺牲里呈现美德。蜡烛在基督教仪式中的地位非常重要,代表着无知黑暗中的精神之光,是耶稣、教徒、欢乐、忠实和证言的象征。蛾子抵押性命接近光亮,接近苦难和死亡。当空气中散发翅膀被炽烤的气息,蛾子陶醉在自己肉体的芬芳里……如果蛾子愿意,它便拥有中世纪柴堆上的圣徒那被火苗映照的受难的脸和头顶不朽的宗教光环。

  一只被烛光烧灼的蛾子掉在我正在阅读的书页上——在那一行,女主人公开始陷入爱情的阴谋。这只蛾子翅膀残缺,它向右上角慢慢地前进了几个字,就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它回忆起自己丑陋的童年时光:那时候的理想是飞,只有在飞里,有轻盈无比的美丽自由。“后来我便爱了,”我听到这只蛾子临终的甜蜜耳语,“我知道,我没有在黑暗中理智地停住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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