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晚大约是六点半到七点之间,都会乘坐一班公共汽车,车上常常有七八个头戴安全帽,身穿帆布工作服,脸色黧黑的壮年男子。要是夏天,衣服便被汗水溻透,脸上也满是汗迹。他们散坐在车厢里,直着背,收缩着身子,默不作声。在拥挤而变得昏暗的空间里,可见他们灼亮的眼睛,怀着对周遭环境的警惕。他们比我早一站下车,这时,便可听见他们互相招呼的声音,是这城市所陌生的口音。他们招呼着,从各个角落集中到下车的后门口,当他们的身影纠结起来,就显得很有重量。这是出于一种紧密的质地,由年轻、体力、室外劳动所形成。车到站停下,他们鱼贯下车,抄着快速的短步,从等车与步行的熙攘人群中穿行而去,路灯映照出工作服后背某建筑公司的字样。
年节里,到西区一条僻静的马路等班车。路边是一道围墙,墙上破着一扇门,站着一个人,对前面不远处的幢幢大楼张望。走过去与他搭话,他先是一惊,后退一步,然后腼腆地笑了。原来他很年轻,几乎是个孩子,像孩子那样背了手,倚着竹爿扎的门。问他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他说大家都回家过年了,他是留守的人员。我问能进去看看吗?他侧过身,让我探进头去。里面是没有尽头的一长条通铺,被褥靠墙卷起,露出竹席。工棚是竹爿搭起的,因是新竹,一片黄灿灿。太阳从窗口与门外照进来,映下一方方亮,亮里翻卷着一些尘埃的絮。有股子喧嚷于无声处起来,洋溢满室。
又有一幅极有趣的景象,是两个川妹子,手里携了行李,风尘仆仆,显然方才下了车船。但因年轻,或还有期待,形容并无倦意,脸红红的。当她们走近建筑工地的入口时,就放慢了脚步。其中一个格外地低着头,不肯举步,另一个推她。被推了几步,却又磨转了身,回到原地,让那一个去,那一个也不愿。两人厮缠着,好久也不能近前。那起到一半的楼房,脚手架上,时不时传下来吆喝声,塔吊的行行声,和了混凝土搅拌声。上面有一个人,是她们千里迢迢来找的。
就是这样,我们这座城市里,四处都是民工,空气中挟裹着他们的汗气和异乡的口音。他们在劳作中练成的着地扎实的步态;穿行在车流之间,肆无忌惮又惊恐的身型;还有,大街小巷墙根下小便的背影,改变了这个城市布尔乔亚的风韵,变得粗粝起来。在我家的住处周围,先后起的楼群,有的就以他们家乡的地方命名。比如有一幢为“新华舍”,我恰巧知道“华舍”这个小镇,坐落在绍兴柯桥边上,曾以“日出万丈绸”扬名。我还注意到,每日中午,不知哪一幢楼上,会响起金属的敲击声,因是居高处,传得很远。听多了,便听出那敲击有拍点,什么拍点?是某个人家乡的小调,快书,或是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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