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的食堂,有种神异技能:甭管什么菜到他们手里,都能给做难吃了。
西兰花蜡黄软烂,红烧肉淡而无味,土豆鸡丁净是土豆,榨菜蛋汤见不到蛋花。
偏学校还不让我们出门吃小摊,“小摊不卫生!”冬天,大家闻着门口的烘山芋,空自口水流。
所以那些年,午饭在食堂吃,都不太快活。
我们小学,德智体美劳,得有劳动课。
一开始,劳动课是教我们做点手工活,剪纸之类。
后来食堂一拍脑门,每当劳动课,就全班去食堂,包馄饨。现在想来,大概他们省事——只用准备皮和馅儿——我们也顺便上了劳动课,多好。
我们那里以前的馄饨,没有北方饺子馅那么多样:猪肉白菜、鲜虾韭黄、腐皮鸡蛋、茴香油条,都能包;也不像广东云吞有个虾球。
如果店里吃,馅料大多逃不出猪肉、榨菜、虾干、蔬菜、葱姜这几样的排列组合。
如果家常吃,惯例是包菜肉大馄饨,每个孩子自己都会包。
劳动课,我们这些孩子到食堂里,食堂里备好了馅儿——菜肉拌得停当,用蒜水姜末蛋液和得了——又皮子堆得高高的,大家各自包馄饨。
裹馅儿,折皮,折得妥当,有角有边的好看。因为皮子大小厚薄是一定的。偶尔有馅多馅少,但小孩嘛,手就那么大,包的馅儿也没法多,包出来馄饨,大小也差不多。
包完了,劳动课也下课了。
到中午,大家去食堂,集体吃刚煮好的馄饨,喜气洋洋。
因为是刚煮得的,新鲜出锅,水灵灵热腾腾地好吃。
因为是自己裹的馅儿,皮子和馅儿很扎实。
因为是自己动手的,按照当时我们学的课文,老舍先生所谓“我们的饺子是亲手包的,亲手煮的,怎能不最好吃呢?刘家和孙家的饺子必是油多肉满,非常可口,但是我们的饺子会使我们的胃里和心里一齐舒服”。
当然,如果偶尔有馄饨不好吃,大家也会半开玩笑,打趣当天上劳动课包了馄饨那个班的熟同学:“今天包得不好吃!”
包馄饨的孩子们, 当然也要红着脸抵赖,“我包得可扎足了,你吃的一定是别人包的!”
很多年后,我自己做菜了,发现西兰花只要本身不太糟糕,白灼甚至微波炉一蒸,都不用酱油蚝油,一点甜辣酱就很好吃;红烧肉只要肉不太糟糕,肉、水、酱油和冰糖,稍微花点时间焖着不管就很好吃;鸡丁和土豆很难炒难吃了;蛋花汤更是不用费事,敲个蛋下去就得。
这几样菜,我现在自己都当快手菜做,也挺爱吃。
所以以前小学食堂,是怎么能把那几道最简单的菜给做难吃的呢?
为什么这么难吃了,还不让我们出校门自己吃?
难道我们一群小毛孩子包馄饨,手艺还好过食堂的厨子?
后来某次过年准备年夜饭时,在厨房帮忙,我跟我爸说这事。
那会儿我爸正在做我家过年时惯吃的鱼头汤——把青鱼或鲢鱼头切开,起锅热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鱼头下锅,“沙啦”一声大响,水油并作,香味被烫出来;煎着,看好火候,等鱼焦黄色,嘴唇都噘了,便加水,加黄酒,加葱段与生姜片,闷住锅,慢慢熬,起锅前不久才放盐,不然汤不白,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我问我爸:
为什么食堂菜做那么难吃?——什么偏是我们自己包馄饨,能做那么好吃——比食堂做得还好吃?
我爸说:你看我们自家做鱼头汤,不说味道,是不是料就比外面下得足?
——食堂做的菜不好吃,因为是他们做给你们吃的。
——馄饨是你们自己包给自己吃的,所以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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