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阿良一眼看见她就激动起来,是她,就是她!那天阿良在华夏旅行公司的大客车里,坐在中间靠后的位子上。而她从门那边出现了,随着人流,沿着过道一步步向后走来,她个头偏高,虽然已显老态,但是那种高雅的神态,得体的举止,不同寻常的打扮,立刻抓住了阿良的眼光,车上不少旅行者也都注意到她了。这样的中国女人,在曼哈顿也不多见。她走到阿良前边两排位子站住了,抚了一下两旁鬓角,其实她的头发已经纹丝不乱,但还是那个习惯动作,阿良对此太熟悉了。她把肩上的包递给身旁的男伴,男伴比她年轻不少,放上行李架。随后,她用亲切、热情的眼光,朝四周轻轻扫过,微微一笑,似乎是向邻座打招呼,坐了下去,留给阿良一个梳着波浪长发的后脑。
就是她啊,阿良在心底呼喊,她离她不过三米多,而隔在她们之间的是27年的漫长的历史尘埃。她听见那个男伴呼她夏先生。对,就是这个姓,夏,一个热烈绽放的姓氏,在她的心里存活了27年。27年前,那个夏已经不年轻了,但她是那么高贵、炽热、骄阳似火,把阿良深深地烫伤。而27年后的夏,虽然早已迈入老年,却还是那么惹人注意,保持了矜持、高贵的风范,和27年前衔接得自然和谐。
大客车起动了,庞大的车体从曼哈顿大道上开过,略有些晃荡。导游是个三十多岁的华裔男人,皮肤被太阳晒黑了,闪出健康的光泽。他先用英语讲了一番话,然后用中文重复了一遍。他的英语流利、纯真,十分好听。导游笑着说他的英文名字叫罗斯,也可以称呼他小王。阿良很快对他有了好感。车上有不少印度人,他们的穿扮很是特别,让这趟车多了些国际色彩。
27年了,漫长得使人不敢相信,27年前的夏先生居然又和她上了同一辆旅游车。阿良清楚地记得,27年前,她是刚踏上美利坚大地的女人,犹如树上一颗悬挂的青涩的果子。她是从大陆南部一个偏僻地方出来的小女人,甚至她进入美国都是用不正当的方式,为此欠下一笔沉重的债务。她用张惶惊恐的眼睛看周围的疯狂、离奇的世界,仿佛一只兔子跑进了丛林。但她不愚笨,不弱智,还有不屈的志向。她记住的人生格言不多,惟有一句刀凿一般刻在她的脑子里:美国是一个提供伟大机会的国家。
经同乡介绍,她进了水拍店,经过三个月的训练,给客人按摩背,按摩胸,按摩大腿,按摩脚。有时对男客人,还会游走在色情的边缘。这和以前的工作相比,自然好了许多。然而,她还是感到某种屈辱,或许就源于这个夏先生。那时夏先生比现在年轻许多,开一辆黑色的宾利车。车门打开,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伸出来,上面是半裸的白净的小腿,然后,又一只高跟鞋伸出来,这就是夏先生。
她从来都穿高跟鞋,阿良也想穿高跟鞋,但总觉得不适应。她从小在农村里是穿草鞋布鞋的,高跟鞋她穿不惯,穿半天脚就要肿起来。纽约是个自由奔放的大都市,满街的女人穿着随意,穿拖鞋的都不少见,像夏先生这样天天穿高跟鞋的真不多。一次阿良问过夏先生,你老穿高跟鞋,脚不痛吗?她傲气地说,“你懂什么,高跟鞋是女人的特权。”
8月是北美最好的季节,天空蓝得出奇,像夏威夷海的颜色,望着它,似乎你的心肺都和它一样透亮,大部分游客都戴了太阳眼镜。偶然飘过一些白云,仿佛是在蓝天中飞翔的大鸟。旅游车在公路上快速地行驶。公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林,一棵接一棵直立着,灌木丛中夹有许多野花,透过林子可以看到远处青黛色的山岭。
坐垫挺软的,随着车子晃动,阿良一点点往下陷,慢慢滑进椅子,几乎是半睡的姿势了。这时,她抬头看见了夏先生,她的脑袋在正十二点的位置,没有偏移,那她颈子一定也是直直的,后背也是挺挺的。阿良心里一疼,像被针扎了。她这么老了,还有模有样,不能输给她。阿良不由也挺起了后背。
自从她替夏先生做过一次后,她就经常指名要她了。27年前,夏先生已经不年轻了,她也穿时新衣衫,但更多的是穿旗袍。她的身材修长、轻盈,富有东方韵味,穿旗袍是最好的了。她的旗袍也多,翠绿的、宝蓝的、紫绛的、藕白的,什么样颜色穿在她身上都好看。
阿良替很多女人做过水拍,没有一个女人的皮肤比夏先生更好,尤其是背部皮肤。不少女人其他部位皮肤都好,可是背部不行,背部是许多女人最容易留出破绽的地方。可是夏先生不一样,她的背部和其他部位一样,皮肤细腻、白净,一点瑕疵都没有。她年龄应该远比阿良的母亲大,可是母亲的皮肤和她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阿良用两面镜子前后照过自己的后背,虽然也算光洁,但是隐隐发灰,绝对无法和夏先生比。她皮肤是那么的雪白细腻,犹如羊脂一般,如果有个人像阿良现在一样,始终盯住看,绝对会迷失的。她不无嫉妒地想,作为女人,夏先生太幸运了。
夏先生肯定感觉到了,她打量阿良的眼神是孤傲的,似乎是说,挑选你,是我对你的欣赏。阿良默默接受了她的好意,然而,久而久之,让一个年轻的女人永远面对另一个女人完美的后背,就一定是好吗?她心中激起一种复杂而强烈的情绪。
那天阿良生病了,发了高烧,可这是夏先生来的日子,她不想失去,夏先生给的小费从来是最高的,所以她隐瞒了病情。她往夏先生裸露的后背上滴了精油,赶紧去抚摸,先把油抹开了,随后两手交替着画弧,一圈圈从外向里画,最后的一个点收在她的脊柱上,随后又一圈圈往外画,像是做着太极中的云手。她的脑袋昏昏地发沉,直往下坠,费了好大劲才抬起来,身子骤然发抖,一阵阵发寒。她觉得自己正朝一个无名的地方坠去,手也变得不听指挥了,画的圈也乱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可能夏先生也感觉到了,哼了一声,身子也动了一下,像是某种抗议。
阿良醒来了,连忙坐直身子,继续按摩。不一会,她的脑袋又支撑不住了,喉咙里干得厉害,像有火要冒出来,那火越来越猛,似乎整个人都燃着了。她坐不住了,想去倒杯水喝。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前台旁,抓住了杯子,保洁工刚用电炉烧开了水,阿良急急地把水缸递上去,很快端着一缸水回来了。她觉得自己像在梦中,夏先生白色的后背像波浪一样在摇晃,还发出刺目的光泽,墙壁在摇晃,地面也在摇晃。她跌跌撞撞,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怨愤,就是为了夏先生,为了钱,她发烧了还在这里支撑,一刹那,她好像找到了仇恨的对象。这时,夏先生也不愿躺着了,她伸出腿要坐起来,她的长腿刚好叉在阿良两腿之间。阿良站不住了,两腿发抖,顺势朝前扑去,一缸子开水全洒到她裸露的后背上。
那声惊心动魄的惨叫,始终储存在阿良的脑子里,仿佛海风永远在海螺壳中飞转。她看见夏先生雪白的后背上出现一大摊血红,很快鼓起一个大大的发亮的水泡。她张着两手,不知该干什么,脑子里腾起一团热火,把所有的思维都烧成灰烬。夏先生已经不叫了,换成了低低的呻吟。老板赶来了,这是个从吉林过来的东北汉子,等他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之后,立刻变成一头暴怒的豹子,他像叼一头羔羊一般把她叼到门外,随即一只旅行箱扔到了她脚下。
阿良这时才恢复意识:“我来一个星期了,工资?”老板吼道:“如果不是夏先生说不要为难你,你就上法庭了!”
空中飘起了雪花,她裹紧了衣服,一阵阵发抖,雪花落在滚烫的脸上化了,化成水,淌进她的颈子里,她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在灯火璀璨的万国之都的街头,她一人踽踽独行。此后,她开始了一段混乱不堪的生活。
B
大客车驶离高速公路,驶上一条林间小路,绕一个弯,就看见一排整齐的厂房。导游罗斯说,这是北美负有盛名的玻璃器皿厂,大家将看到一些精妙绝伦的艺术品。
阿良走在夏先生身后,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盯住夏先生,同时心里嘀咕,她认出我了吗。这27年,她从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成为一个高尚的贵妇人,装饰、气质自然有极大的变化。但是,夏先生就真的不记得我了?和我对视时,她那双颇显衰老的眼睛里也有涟漪晃动,是她的记忆苏醒了?还是早就遗忘,不过是一般的礼貌表示?
阿良发现导游说得一点都不错,走进陈列室,就仿佛走进一个艺术宝库,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精妙的玻璃展品。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的都有,简直是一个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世界。而且做成了各种形状,有飞禽、走兽、游鱼,有大厦、广场、灯塔、大树,还有许多抽象的东西,像山不是山,像水不是水。阿良觉得太新奇了,她摸摸这个,看看那个,高声地说话。忽然想起,不知她照看的对象什么反应。
她发现夏先生没有显出太大的热情,眼光在展品上轻轻地移动,很少停留,她的脸上飘逸着一种朦胧、神秘的神情,好像思绪飘得很远,和眼前的五光十色无关。最后到了售货部,只因为导购人员热情介绍,夏先生才挑了一个桃红色的小碗。
阿良都看在眼里,一声冷笑。这时,导购员向她走来了,阿良脸上就浮起傲慢的神色,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回陈列室。走到一个橱窗前,她对跟来的导购说:“我买这个!”
导购吃了一惊,说:“小姐,这个是样品,不出售的。”
阿良说:“我出钱,为什么不卖?”
“这是展品,供人参观的。如果您看中了,可以定制,但是需要时间。”
她挑起眉毛:“这可奇怪了,顾客要买还不让买,哪有这个道理?我今天就要拿走。”
她不管了,伸手就拿下来。这东西真奇特,放在展柜上时,它是翠绿色的,丝丝缕缕,枝枝条条,像一棵翡翠树,可是拿到人跟前,它却变成肉红色的,像是印第安人的红色长发。不管变成哪种颜色,都晶莹剔透,炫人眼目。
导购没有办法,去找总管,商量了一会走来了,说,如果您一定想买也可以,但这个工艺复杂,价钱比较贵。什么价?阿良问。2800元,导购说。阿良愣一下,但这是她强行要的,旁边又有不少华人看热闹,怎么能缩回来?再说,这点钱和她美国丈夫的资产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买了。阿良骄横地说。
她竟然没有让厂家把它包起来,就这么一路举着,举到车上来了。翡翠树一路上都在变换颜色,翠绿、肉红、鹅黄,熠熠发光。她要让人看到,她买的是一个昂贵的稀奇物。
到了车上,她还不收起来,借口要吃木瓜了,让导游罗斯替她举着。这只是个借口,内心就是希望导游一直这么举着。让车上的人都知道,这车上有个有钱人。尤其是要夏先生知道,她不再是那个为了一点钱就去卖命的黄毛丫头了,那是过去,现在她是挥金如土的富婆了,在长岛也赫赫有名!刚才她买翡翠树的时候,有人用鄙视的目光看她,把我当土豪了?我才不在乎,随你们怎么看,无论把我当土豪还是贵妇人,都无法掩饰一点,我有钱!而这美轮美奂的翡翠树就是她有钱的证明。2800美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车上谁还有这样气魄?包括你夏先生,你只挑一个便宜的小碗。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夏先生嘴角旁露出了鄙视的冷笑,阿良看见了,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鄙视我?原来她想举一会就收起来的,现在不行,偏要让罗斯继续举!
车子起动了,有点颠,这时,车一晃,行李架上一个大包掉下来了,就有一个人站起来捡包,要重新放回去。车又一颠,那人没有站住,连人带包一起向导游撞过来,罗斯来不及躲,撞了个结结实实,翡翠树撞到驾驶杆上,断成两截。
阿良立马跳起来,你怎么拿的?导游说,他撞得太急了,我躲不开啊。
阿良把断了的拿在手上,眼睁睁看着,恨恨地往地下一扔,你赔我!导游急了,是你叫我举着的,怎么让我赔?
车上人也议论纷纷,大都是替导游说话。
夏先生转过头,把一句话送进她耳朵里:“你不是因为喜爱而买它的,就不用这么生气。”
她一时噎住了,不能不承认,夏先生一语中的,我真不是因为喜爱才买的。而且,是我让导游拿着的,追究起来,至少我有一半责任,如果硬要他赔,不就跌了我的身价,被一车人嗤笑?这么想着,就把心思变过来了,她换了一副轻松神态,说,不就是2800美刀嘛,没什么了不起!
离开会所之后,阿良过了一段糟糕的生活。她进了仓库,早晨6点半起床,换乘两部地铁,8点前就要赶到,随后当一台机器人,飞快地包装食品。干这活的大都是没有文化的人,有个四肢刺青的黑人,卷了一枝大麻给她,她当然拒绝。有天夜班,这黑人把她堵在角落里,抓住她的手臂,把点燃的大麻卷塞进她嘴里。她像杀猪一样狂叫,其他工人跑了过来。那个黑人放了她,吹着口哨走开。阿良抓了坤包,冲出仓库,当天的工资都不要了,她不能呼吸这里的空气。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眼前浮起了雪白细腻的一片,那是夏先生的后背,后来变成血红的了。你懂什么?夏先生是那么傲气。她心里有一股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进了一家中餐馆,像鲶鱼一样在十多张餐桌间游动,她对每个食客都绽开美丽的笑容,她手脚麻利,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有一次,她三天获得1200元小费,创下餐厅的纪录。晚上,她躺在床上,腰酸背痛,泪水落在绿花花的钞票上。
终于结束了,多年后,她嫁给了一个美国商人。她把这归结于自己的机灵和年轻。当然,这个老男人总体来说还不错,最重要的是,他使阿良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阿良认为,这是美国向她提供的伟大机会,她抓住了。不过,她抓住的是一张取之不竭的银行卡。
C
第三天,旅行车把他们载到了湖边,然后上了一条游船,船划开绿蓝色的湖水,向一个岛屿驰去。阿良站在夏先生的身后,不足三米,她始终保持这样的距离和角度。她发觉夏先生没穿高跟鞋,而是穿一双嵌黑边的运动鞋,不由想起她以前说的,高跟鞋是女人的特权。如果放在27年前,她很可能就穿高跟鞋来旅行。阿良不免有点幸灾乐祸,时间,谁也抗不住时间,包括你夏先生!同时,又为自己还算年轻而沾沾自喜。
上岛了,导游小王把大家引向一条路,从这里登上山顶,可以饱览四周的景色。阿良低了头走,当她再抬起头来,忽然有一个重大发现,夏先生不见了,她不在队伍中,阿良前后找,都没有她。游船已经开回去了,船上没有人,那她到哪里去了?她赶上几步问导游。小王说,她嘛,有自己的活动,今天就不随我们了,下午和我们汇合。
哦,阿良有些怅惘,以为她风烛残年了,竟还要脱离团队,有自己的活动!就在这个小岛上,会有什么事呢?阿良很是心神不定,登上山顶都不知道看了什么。她一直在琢磨,觉得这很神秘,甚至有点诡异,如果她不能弄清楚,不是又让夏先生占了上风?
这期间,她的老丈夫打来了电话,声音衰弱却很热烈,亲爱的,你现在到哪里了,路上都顺利吗?
嗯,这里不错,湖水很美丽。
太好了,你放松自己,好好享受。
她心里说,当然会享受,还用你说吗?不过从嘴里出来的却是另外的话,亲爱的,你的关心让我感动,这里太美了,湖水和天空一样蓝,我的心已经融化在水天之中了。
吉姆说,你描述得太美了,我似乎也看见了水和天。
热烈的谈话持续了11分钟,终于结束了。阿良掐断手机,叹一口气,觉得有点累。
下午四点,当他们坐船回到码头时,阿良一眼看见了夏先生,她坐在长椅上,十分宁静,脖子上紫色的丝绸巾被风吹起一个角。走近了看,她皱纹细密的脸上染上了红晕,衰老的眼睛里有一团湿润的光亮,她都没有发现阿良走来,而是眺望着远方,望着湖那边被霞光徐徐染红的小岛。
在下榻宾馆的大厅里,阿良恰好遇见了夏先生的男伴,只有他一个人。阿良叫住了他,你们今天上哪去了,一直在找你们呢。
这个……那男人有点踌躇,夏先生是有点事,不过,她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
我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个高贵的女人,我对她充满敬意,所以,我的好奇心,先生您能理解……阿良把双手放到了胸前,表述得十分诚恳。
好吧,老实说,我心里也一直不平静。这么说吧,我也姓夏,是她的堂弟。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已经半个多世纪了,那年我堂姐刚好医科学院毕业,她出来度假,就在这里和外交官先生遇上了,夏先生的丈夫比她大了19岁,这是一个优雅的男人,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完美的男人了。他们一起过了许多年,丈夫过世了。夏先生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她有过短暂的婚姻,那是一个心胸狭窄,脾气急躁的男人,夏先生过了一段混乱、可怕的生活,她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但她没有沉沦,强行挣脱出来,重新恢复了单身,恢复了自尊和活力。认识她的人都说,那个高贵的夏先生又回来了!从今年起,她忽然有一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她一直在梦中遇见外交官丈夫,记起他们当时说的每句话,记起这里的冰川和湖泊,就要找来,谁都劝不住。她已经86岁了,还受得住折腾吗?我怕她出意外,就陪她来了。
当天夜里,阿良没有睡好,她眼前不停地出现夏先生,她摇摇晃晃的,在冰川和岩石中间不停地摸索。还出现了夏先生的丈夫,阿良从来没有见过他啊,怎么会进入她的梦中呢?更让她吃惊的是,这个优雅的男人怎么突然变了,变成她的丈夫了呢?
上午集合时,阿良的眼睛有些浮肿。她打量夏先生的眼神变得复杂诡异,原来她也有失意的时候,可是当年她对我却是多么傲慢!她一边不得不叹服夏先生,一边又在心里拼命贬低她。虽然她曾经养尊处优,但眼下已经油灯将尽。她的经济也好不到哪去,用的都不是苹果手机。更重要的,她无法再穿高跟鞋了,她老态龙钟,已经不可能穿了!而阿良随时都可以穿高跟鞋,只是她现在不乐意。
通过一条峡谷时,阿良不再跟在夏先生身后了,她快步超越她,走得飞快,有意甩手甩脚。当她登上一个台阶,回头看见夏先生在远处踽踽爬行,不由发出清脆响亮的笑声。
可是很快,她发现夏先生又不见了,她上哪去了?导游对阿良说,她和堂弟又寻到别的地方去了。阿良心情又变得不好了,夏先生还在找她的精神园地啊,我能找什么呢?她忽然想起了吉姆,她不喜欢他那张拖长的老脸。
他们穿过峡谷,又坐游船过了一个湖,看见自己的旅游车了。汇集的时间已经到了,可是夏先生和她的堂弟却没有出现。大家都坐上车了,导游站在车门口,一会看手表,一会往远处望,他不停地打电话,都没有通,终于通了。夏先生的堂弟说,他们已经在往这里赶了。
大家没说什么。阿良却恼了,大声说,太不像话了,浪费大家的时间,年纪大了,还到处乱跑!她浪费的是一车子人的时间,等于对大家犯罪。导游忙上前安慰她,快了,快了,他们马上就要到了。果然,他们出现了,夏先生被堂弟搀扶着,气喘吁吁地上车,一下跌坐到座椅上。阿良看手表,迟到了17分钟。到了目的地,下了车,阿良发现夏先生走路一瘸一瘸,很不方便。
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男人找到了阿良,一个劲地说,今天太抱歉了,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导游和我说了,你的批评很合理。我的姐姐和我十分歉疚,真心地希望你谅解,可是……
你们又去找什么地方了?阿良冷冷地说。
是啊,有个地方非常特别,深深地刻在夏先生的心中,可这些天就是没有找到。他停了下来,看她眼神又说下去。我已经和你讲过了,夏先生对丈夫的思念突然复苏了。她恢复了单身之后,翻箱倒柜,把外交官写过的每张纸都找出来了,哪怕纸上只有他写的一个字,都收集起来。她买了几本豪华的本子,把一张张发黄、发脆的纸,都夹进本子里。她每天都打开本子来读,这成了她必做的功课。他留下的衬衫、领带、内衣、皮包,她都找出来了。在四周挂起来,和他在的时候一样。她还把他的内衣贴身穿上,就有肌肤触摸的感觉。最近,她经常在梦中遇见丈夫,回忆起他们说过的每句话,就来这里寻找了。
她一边回忆,一边找,好些地方都找到了,唯有一个地方,是个要紧地方,却没有找到。夏先生不肯放弃,今天看见一块大石头,她说就是这里,说着就往上爬。我离得远,来不及扶她,她滑了一下,还崴了脚。我们两个支撑着爬上去了,她朝远方仔细看,又看四周,却说不是这里。
阿良想,怪不得夏先生一直魂不守舍,原来有这事。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一紧,像被针扎了。她大鼻子的丈夫从眼前浮现出来。她是当waitress时认识他的,她对他十分热情,仅仅是为了多得一点小费。那天下大雨,他进门时滑倒了,她忙把他搀扶起来,还掏出手绢擦他脸上的脏。他大为感动,两天后,他约了阿良,热烈地说,他看见了她一颗珍贵的心。他说,他叫吉姆。他的祖父曾经到中国去传教,对勤劳善良的中国人有所了解。现在,一个可爱的东方女性就在我的眼前!
阿良一下惊呆了,太荒唐了!他要比我大多少?她掉头逃走了。连着许多天,这人都没有在餐馆出现,华人老板诧异了,说,那个财神怎么不来了?这时,她才知道,这美国人是个有名的富商,曼哈顿、长岛都有他的地产,还有大型工厂。几天后,他又来找阿良了,掏出一个白光熠熠的大钻戒,她晕眩了,抖抖地伸出手指。
当丈夫领着她巡视了他的财富之后,阿良一心以为,她的奢侈生活从此开始了,用一句中国人的话讲,是老鼠掉进了米仓。没想到的是,等着她的和想象的完全不符。吉姆是个清教徒,每顿饭前都要祷告,星期天一定要去教堂,她无奈,只能闭紧眼睛胡思乱想。更糟糕的是他们每天吃什么都有规定,星期一吃了鱼,星期二就不能再吃鱼。这怎么受得了,不是自己套住自己么?她不干,还是吩咐管家买鱼。于是,吉姆刻板的声音就会响起,主时时都用眼睛关注我们。不仅如此,他家女人用什么牌子的香水都有规定,他的母亲、他的妹妹都是这样,阿良也不能例外。吉姆外出去做慈善,也要她陪了去。阿良实在受不了,有钱不能任性,那要钱干什么?在她的人生阅历中,这个逻辑行不通。她嫁给这个胸口长毛的老男人干什么,就是为了过清教徒的生活吗?她任性起来了,他祷告时她借机走开,等仪式结束了,才懒懒地回到餐桌前。她开始乱花钱,买最贵的奢侈品,住最豪华的酒店,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她有意捣蛋,破坏他的清规戒律。矛盾产生了,越闹越厉害,差一点就对簿公堂了。
最后时刻阿良让步了,两人达成了协议,阿良可以有她信仰的自由,可以任她花钱,这点钱对吉姆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如果他们分手,阿良将什么都不能带走。
她不得不在协议上签字,她想得很清楚,她是因为穷怕了,才嫁给吉姆的。现在她向往的生活是美妙的,却又是屈尊的,有条件的。但是,条文并没有规定她必须天天守在他身旁,她要抓住这个,把它用足。所以,她宁愿天涯海角到处游荡,宁愿在老丈夫目光不及的地方挥霍、享乐,也不愿守在他身旁。
她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她突然对夏先生产生强烈的嫉妒,却又不知道这嫉恨对,还是不对。
D
旅行将结束了,这天下午进了一家礼品店,让大家购物,这是女人的节目,是比眼光,比身价的时候。
阿良推着一辆小推车,车里差不多要放满了,包包、化妆品、皮衣,一口气买了十几种,该买的不该买的,她都买了,忽然记起夏先生,她在干什么呢?她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在货架间穿巡。看见了,她推着车子靠近。哦,夏先生手里拿着一双高跟鞋,对,就是一双高跟鞋,但不是人穿的,而是一件小巧的工艺品。
咦,这东西好玩。阿良不由分说,从夏先生手中接过来。它约有十公分长,做得十分精致,和真鞋一模一样,后跟细长,犹如一根钉子,直直地立在地上。通体是朱砂红的,放出夺目的光彩。
它是水晶雕刻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红色的水晶。你看它做得多细致,每个眼扣都清清楚楚,我没有见过比它更精美的。
阿良不停地在手中翻看。
我找过了,货架上只是这一双。夏先生想从她手中拿回来。
它太精致了,我喜欢,我买了!阿良大声地说,她转过身子,用身子把水晶鞋和夏先生隔开。与此同时,她瞥见夏先生脸上露出了失望。她快速地走开,一直往前走,绕过两排货架,直到看不见她人影。
阿良在商店里又转了两圈,确定没有要买的了,才向付款处走去,心里却犯嘀咕,夏先生是真喜欢这水晶鞋吗,如果是的,为什么不从我手里夺回去?那么我是不是喜欢呢?她期期艾艾走过去。当售货员扫了水晶鞋的条码,屏幕上跳出3000美元时,阿良叫起来了,这么贵!售货员对她浅浅地微笑,说,这是天然的,红色水晶非常罕见。
阿良脑子里飞快地转动,既然她喜欢,为什么就轻易地让给我?如果我喜欢上一样东西,是死活不会让给他人的。她忽然觉得很可能是夏先生在捉弄她,上次买玻璃器皿,她花了2800美刀,却摔成一个破残货。此刻她是不是又想叫我出丑呢?很可能她是假装喜欢,装给我看的。
想到这里,她坚决地说,I don’t need !(我不要了!)
阿良端着一杯咖啡悠悠地喝,旅客陆续上车了,好多人都拿出自己买的东西,和别人分享,车厢里闹成一团。她看见夏先生落在最后,抱着个东西,颤巍巍上车了。有人问她,您买到什么宝贝了?她嫣然一笑,从怀里掏了出来,传给这个,这个叫好,传给下一个,那个又称绝。
阿良定睛一看,不是别的,就是她放弃的水晶鞋啊。原来夏先生迟迟不上车,就是等着我放弃呀。水晶鞋在一个个人手中传,大半辆车都传了,引来一片赞美声。有人说,灰姑娘就穿这双水晶鞋吧!又有人说,今天一车人买的,就数夏老先生的最稀罕了。
阿良的脸涨红了,幸好没有人注意,她心里像有万千蚂蚁在爬,本来属于我的了,现在却成了夏先生骄傲的资本!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她总是压着我一头?
夏先生不说话,脸上堆满了孩子式的笑容。她的堂弟插上话,这鞋好贵哦,夏先生把卡上的钱都刷完了。夏先生还是笑,笑得更像孩子了。
今天是旅行最后一天了,明天就要返回了。阿良想到很快要见到吉姆了,心里总不舒服,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和人约好,下个月将去迈阿密坐游轮。
最后半天是自由活动。晚上吃饭时,阿良看见了夏先生,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穿上高跟鞋了!成为另一个人了!她刚崴过脚还穿高跟鞋。奇怪的是,她穿的就和她买的水晶鞋一样的朱砂红,一样的款式,只是大小不一样,这是巧合吗?阿良太吃惊了,她怎么就会带这双高跟鞋,难道她知道这里有一双相同的水晶鞋在等着她吗?
夏先生的腰背都直起来了,犹如玉树临风。她不时走动,和每一个人打招呼,声音悦耳动听,没有一点衰老的感觉。阿良惊住了,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青春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她瞅空找到了夏先生的堂弟,一心要问出个究竟。他的情绪依然有些激动,你知道吗,就是今天下午,夏先生找到了。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构筑成一个平台。我说走吧,可是她一定要上去,不肯放弃每个机会。她摔了两下,我搀住她胳膊,还不敢太用力,怕伤了她。两人跌跌爬爬,终于爬上去了。她站在顶上,向四周环顾,忽然她脸上五官都扭动了,眼睛里透出光来,喊道,这里,就是这里!
我抓紧了她,怕她滑下去。好一会,她才安静下来,说,就在这块巨石上,也是八月,她和她的外交官丈夫第一次相拥,亲吻。她从丈夫的耳朵侧面看过去,刚好看到对面高山上那片雪痕,是一只展翅的飞鸟。就是这个地方,其他地方看角度都不对。她眼里的光亮把脸都照亮了。
他说,我顺着她手指的看,对面冰川上,果真有一只飞翔的大鸟。
我是什么时候和吉姆第一次相拥的?阿良记不清了,早浸在一片混浊的记忆中了。
E
第二天早晨,阿良走出房间,发现人们脸色凝重,似乎沉浸在悲哀之中。这是怎么啦?有人告诉她,夏先生去世了,是在夜里溘然去世的。阿良的心一下停止跳动,接着剧烈地跳起来。
人们默默吃早饭,夏先生的堂弟走过来,坐在她边上。
他说,他们住的是一个套间,夏先生睡里屋,他睡外屋,刚才他发现了一封信,是给你的,应该是她临睡前写的。
阿良手抖抖地拆开了信。信中说,我早认出你了,现在回想,那次事情伤了你的自尊,又使你失去了工作,请你宽宥。这双鞋你留着,它会使一个女人变得高贵。
她连着读了几遍,缓缓闭上眼睛。
返回纽约了,道路两旁是浓郁的绿色,远处是青黛色的山岭。阿良不看窗外,她的眼前一再出现夏先生的身影。她从包中掏出红色的水晶鞋,不时在手中抚摸。她微微闭眼,吉姆出现了,一个悬胆一样的鼻子进入她的视野。她突然想起夏先生的堂弟说的,夏先生比她的丈夫小19岁,而吉姆也比她大19岁啊。她心里一惊,一股寒意像冰凉的蛇一样爬上了她的背脊。她想,下个月还去迈阿密坐游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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