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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保忠聊死生

时间:  2024-09-22   阅读:    作者:  张金厚

  1

  和王保忠聊天,不知不觉聊起了这样一个话题,我问保忠,你觉得写什么样的文章最煎熬?

  保忠说,悼念亲友的文章。他对我说,以后你不要写这样的东西。

  我又问,写什么样的东西最没用?保忠说,悼念亲友的文章。他对我说,以后你不要写这样的东西。

  我说,这样看来以后我死了,你也不会给我写点东西了。哈哈哈哈,保忠发出一串长长的笑,完全是憨男的那种。笑完,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了四个字:老张不死!

  保忠也狡猾,他用这种方式,把这事就轻轻赖掉: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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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那时,或许保忠真的是以为老张死不了,和我坚信保忠不会死一样。

  因为我们都觉得,两个健壮如牛的家伙,怎么会死呢?

  死,离我们都还太远。

  2

  还是聊天。这次聊他的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保忠问:你觉得老甘是痴迷还是死相?我心里“噔”了一下,觉得他问的并不是老甘。

  保忠说的老甘,是他这部小说的主角,甘家洼的“洼主”。人丑。残疾。木讷。老甘是痴迷还是死相,保忠比谁都清楚。老甘心里只有一个“守”字,他守着老火山的“大漠孤烟”,他守着甘家洼的黑灯瞎火,他守着和一条叫小皮的狗陪伴的“破村长”位子,他守着被开沙厂男人拐走老婆后的愤怒,他守的还有马寡妇雪白的大腿,地头迎风起舞的稻草人,他屁股下的那具碌碡……

  没事了,老甘就看山,有时是一个人看,有时是小皮陪着他看。

  他想看到什么,或者说他在等什么,没人知道。

  当我们的话题说到老甘的这份坚守时,保忠好像是对我也好像是对他自己说,这份坚守更多的是煎熬。我突然感觉出一种相像,说:“老弟,你就是老甘”。

  “什么?”保忠看我的眼光很奇怪。

  我说:“你就是你的那个老甘,坐在碌碡上,寻找黑灯瞎火中的一个光点,哪怕是一只萤火虫,你也会把它当作太阳来珍藏。除了吃饭,睡觉,你都在寻找。”

  保忠两眼直直地看着我,不说话,愣着不动。

  我又说:“你在寻找写在老火山上,写在夜幕背后褶皱里,写在老甘们骨头里的文字。那里有许多你要说的话,有你要告诉世人的风景。你的优点也和老甘一样,就是那么不顾一切的坚持。”

  他说:“那小皮呢?”我知道他一定会这样问。

  我说:“小皮就是弟妹,你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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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忠笑了笑,没有反驳。

  3

  那年是保忠的第四个本命年,保忠对我说:“现在,我是终于迈出来了。”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困惑的重负卸掉后的欣慰,还能听出一种曾有过的焦虑与艰辛来,这一年,他启动了“一人百村调查计划。”

  “迈出来”以前,他在苦心“经营”着甘家洼。写出了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银狐塬》《男人四十》,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 《我们为什么没有爱情》《守村汉子》,微型小说集《窃玉》,散文集《家住火山下》。

  王保忠创作成就的源头有两个层面,一个是依附于生物属性,他是百万年老火山留下的一个“活物”,他体内有今天老火山的冷峻,也有过去老火山的热烈。另一个是依附于精神层面,他又是当今时代造就的作家,本能的历史厚重和自觉的现实担当,成了他用笔书写的理由。

  那些年的保忠,作品一部接一部,部部击骨敲心,不能不说是英姿勃发,气象万千。

  山西,不,乃至全国农村文学创作也许高手如云,但绝不能轻忽“王保忠”这三个字,因为他从老火山磕磕绊绊走了下来。亲手筑起甘家洼这个制高点,其间的风景不论是现今的同事还是后来的写家,在很长时间内仍然需要仰视。

  4

  也许是保忠太忙,也许是他不愿打扰人的性格,或许是他要恪守一个主编和作者之间必须保持的界线,几次谈话到了饭时,约请他吃饭都被他婉拒。他在“一人百村计划”中来到中阳,我想,这次你是逃不掉了。

  饭前,我问:“这次请你吃饭,你不会再推了吧”

  “嘿嘿……”保忠笑了,“不推,不推,我最怕饿肚子。”改不了的实话实说。

  天冷,雨大,衣单,再加上忙乎了一天,太累,我看到他急于吃饭的样子很好笑。上菜了,我一直有意把事先准备的一瓶好酒藏了起来,我知道他好这口,一来耍耍他,二来惩罚一下他多次的不给面子。果然,他脸上闪出了一点怅然若失,不过仅仅就那么一瞬,当我从衣服内拿出酒时,他又笑了,“哈哈,我就知道会有这个。”

  我说:“就你这身架,也不是喝酒的料。”他朝我举起酒杯,我以为他是以此方式来回应我的激将,没想到他说,“老张,你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最想喝酒?我告诉你,第一天气冷,第二让老婆骂了,第三文章写卡了。”

  接着和我连干了三杯,说这酒真香。

  每次他端起酒杯,就完全是不把我这“庞然大物”放在眼里的架势,从他这种略带羞涩腼腆笑容里泻射出来的大气磅礴,能化了一座山。

  5

  有了这份大气磅礴,就不难理解他“迈出来”后的大手笔。走太行,进吕梁,做的是一个人百村调查的大事,他要在这一百个山庄窝铺寻找甘家洼的“香火”,完成“中国三部曲”《他的乡》 《我的村》 《河的家》的创作,这是一个立体的中国乡土,其势也够恢宏。

  有了这份大气磅礴,就不难理解他大手笔后的大手笔,一个人独走天下黄河,当代版的千里走单骑。他要在这滚滚不息的母亲河里,打捞出久藏于百姓心底的“龙脉”。荒芜的乡村,迷茫中的农民,他试图在中华民族的发祥地找出他们的“宿命”。

  这一壮举是在妻子素荣揪心的担忧和无奈的告别中起步的。

  “一个人开车太辛苦,你就坐班车吧,还不是一样的走?”素荣试图说服自己的丈夫。

  他说:“不行,那样束得太死,该看的都会错过。”

  “那就找个人陪你去,最好是会开车的,替换着开,也有个照应。”素荣说。

  他说:“大家都很忙,谁有那闲工夫,再说,那又不是娶媳扫,还要找个伴郎。”

  一边担心丈夫的身体,一边又怕因为自己的坚持丈夫改变了主意,她知道失去了梦想,丈夫将会更痛苦。素荣的劝阻不是很坚决。

  在保忠家里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里,至今仍立着几块不太引人注目的硬纸片,纸片被压得很瓷实,擦出了光亮。保忠常说,“这是我最珍爱的褥子。”那段时间,滚滚的黄河每天可以看到这样一幕,在路旁,在地畔,或者在河滩,田埂,一个十分疲惫的男人,消油,熄火,打开备厢,拿出几张硬纸片,铺在地上,一倒头便进入了梦乡。此时在无垠的旷野里只有孤独地熟睡的王保忠,和此刻已经不再孤独的黄河。

  一年后,当素荣知道保忠患的是不治之症,当北京的专家告诉她,“这病与他的职业有关,是累出来的”时,素荣心里涌起了刻心刻肺的悔意,怨恨自己当初没有坚决地制止他。

  可是,谁都清楚,当初己经进入“一根筋”状态的王保忠,又有谁能制止得了呢!

  6

  运动神经元病,保忠和素荣最终等来了这一可怕的确诊。因为他们知道,这种病的发病率仅为1~3/10万,患病率为每年4~8/10万,最要命的是目前世界医学界都没弄清它的真正发病原因,更没有治疗办法,得了这种病就等于宣判了死亡。

  保忠和素荣完全懵了,看到蜷曲地坐在医院楼门外台阶上等候她的丈夫,强装了一年多笑容的素荣再也没有力量装下去了,两人一下就抱住号啕大哭。前些时,他们都哭过,哭了无数次,然而都要等到对方和孩子不在的时候,每当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往自己脸上堆笑,都在为对方减轻压力。今天他们抱着对方,抱着世界上那个最值得自己用力抱的人,抱着那个最想扑在他(她)怀里大哭又最不愿意他(她)看见自己哭的人,痛快淋漓地哭一场。那天的王保忠哭得荡气回肠,像几万年前老火山喷发的狂啸,像老黄河壶口瀑布的宣泄。他的哭汇聚了他写的所有文学作品中的哭声,他的泪足有桑干河水那样的澎湃。

  此后保忠还哭过两次,都是在他竭力想往起站而又实在站不起来的时候,每次都是大哭两声后,马上又憨憨地笑起来,自嘲地说:“我怎么就这么脆弱呢!”

  以后还有几次,他脸上肌肉绷得很紧,是想哭的样子,但随即又变成自嘲的淡笑,一点声音也没让发出,打那以后保忠再没哭过,而且还开始接受轮椅了,之前家里人一让他坐轮椅,他就生气,就喊,我怎么能坐那玩意,那还能活么?现在他不但不再喊了,肯坐了,而且还常常练习自推轮椅的技术。

  一天,天气很好,妻子推着他走出了“闷”了二百多天的楼房,刚出单元门,他就扬起头来,眯着眼,嘴巴使劲往上撅。

  一口,再一口,又一口……边深呼吸边数着,直把妻子逗笑了,他才睁开眼,冲着妻子嘿嘿嘿嘿。

  有一次,他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散步,就自拍了一张照片给上班的女儿月月发过去,视频里的保忠,手里举着从小区花池里摘的两朵黄色的小花,口齿不清,但竭尽全力大喊:“鲜花送给你!”加上一脸憨笑,可爱得像个孩子。自从他得病以来,他就没见女儿笑过,这次,他本来想通过自己的这个小滑稽逗女儿开心,没想到倒惹得女儿泪水涟涟。

  保忠知道,笑声,在这个家里己经久违了,这时,太需要妻子,儿女的笑来打破这种沉寂,他也知道,如果以后自己不在了,这个家里将在不短的时间内很难再有笑声,于是他想用自己尚有的一点力气给自己的妻子,儿女“制造”出点笑来。这一切放在他那五六百万字的小说里,也许只是一个撩人一笑的小细节,然而今天已成了他唯一能送给自己亲人的礼物。

  这一切,对保忠其实是一种煎熬,上帝看得清清楚楚,也许他也觉得让一个年仅五十三岁才华横溢的作家遭受这种残酷是一种罪过,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便把他召了回去。

  这一天是二○一八年九月二十二日七时二十六分,农历八月十三,离中秋节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仅有一天零十六小时三十四分。

  7

  八月十三,就在保忠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孤灯独坐,打开手机,翻看和保忠的聊天记录。这些记录是从去年正月初五开始的,那天我约了一位老中医朋友去保忠家里给他看病,并定了以后坚持上门给他治疗。

  聊天持续了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除了我怕影响他休息,担心消耗他过多的精力,间或停隔一两天外,几乎没有停过,有时是一两句问候,有时就互发几个表情,更多的是我的“长篇大论”,有的竟有几百字。大概意思是:病能治好,但需要较长时间;要有耐心,做好配合治疗;要坚强;要有信心之类,我的微信大都以每次看病开药后医生跟我说的话为蓝本,剔除些不想让保忠听的,再把我想说的话变成医生的话说给他,大都很励志,但这里有不少是我的谎话。

  保忠的微信大都不长,但也回得很勤,除了很急切地询问医生跟我说了些什么外,就是说服药后的感觉,“想吃饭了,吃了也舒服”“觉得说话也有力气了”“好像长点肉了”“足拇趾有了想动的感觉”。这陆陆续续传来的信息让我喜出望外,觉得奇迹好像马上就要发生。

  一天保忠说,以后把咱这聊天微信稍作整理,就是一篇不错的散文。都这种时候了他忘不了的还是文学。

  没想到的是在六月四日这天,保忠给我的微信就定格在两个微信表情竖起来的拳头上,这是坚强和加油的意思,然而定格一直持续到他的去世。

  微信表情下,写字框內那个绿色的竖杠一闪一闪,好像在催促我写点什么,我想确实也应该再和保忠说点什么了,于是写道:

  “保忠老弟,如果天堂也需要作家,咱们还做,只是再別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了。”

  写完,我轻轻地按了按绿色的发送键,那些文字便从我的手机上飞了出去。

  不知道天堂中的保忠收到没有……

  二○一九年五月六日于中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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