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灵县采访时,一直惦记着老同学,大同市纪委、监委派驻宜兴乡聂家沟村帮扶工作队队员陈仁杰,已经跟同行的克海讲过,此人风趣,健谈,兴趣广泛,上台能表演,下台能写诗,尤其是古体诗,颇有唐风,是个很好的家伙。
本来想将望狐乡的采访任务完成了,顺道拐进山里去聂家沟,不料,从望狐乡回来,天已大黑。当地司机说,山路太难走,这时候根本不可能进去。将情况向广灵县宣传部长刘玉清说了,刘部长答:这事你们别管,我来安排。
晚上九点多,大家在饭桌前等得不能再等时,陈仁杰来了,风尘仆仆,带着一身寒气,一脸沧桑,坐上饭桌,没吃几口,就与一干陌生人谈笑风生,反客为主了。
说起他们的工作队,他们帮扶的村子,侃侃而谈,果然话痨。
他的话题由饭桌上一盘羊肉谈起,联想到各地的羊肉,先将内蒙、新疆的羊肉和晋北山里的羊肉做一番比较,再联系到他最近吃过的一次羊肉,说那是他平生最美味的一顿羊肉。一番戳屏点击,找出一首诗来。从羊肉说起,诗里却没有半点羊荤腥。
严冬驱车走高速,寒鸦飞过浑源州。城东再行三百里,恒山深处聂家沟。
这里说的是一件事。
陈仁杰说,这是2019年1月28日,农历戊戌年腊月二十三,是传统的小年,说是特殊,也不特殊,很平凡的一天。
广灵县委召开扶贫工作会,大同市纪委监委派驻宜兴乡聂家沟的三位工作队成员都参会,一起来县城开会的,还有新上任的村支书陈宝亮。
会下午三点一直开到五点多,天就快黑了,工作队长兼第一书记王品招呼陈仁杰和另一位队员准备打车回村,这时候,陈宝亮来电话了,说是他坐上了邻村书记的车,正急匆匆往回赶,让不用管他。又说:晚上不用做饭了,他让老婆炖了羊肉,都来他家打平火。
小年送灶,也是大节日。这样的日子,人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饺子才是正道,怎么可以打平火?说白了,宝亮就是以打平火为由,请回不去家的几个大男人吃一顿饭。这份情谊,让王品、陈仁杰和老王心里都暖烘烘的。
大同市纪委监委派驻宜兴乡聂家沟帮扶工作队的人员构成很有意思。可以说是一新带两老,也可以说是两老辅一小。队长王品最年轻,1983年出生,学历最高,硕士研究生,在单位行政级别却最低,副科。两位队员中,老陈陈仁杰1962年生,另一位叫王伟,也是1962年生人,两位老同志,一个副处多年,一个多年副处。在单位,两人是领导,在帮扶村,却是副科级干部王品的手下。两位老哥都自己申请来农村帮扶的,也乐意这样,真心服从年轻人领导,实心实意为年轻人出主意想办法。年龄大了,让年轻人冲在前面,自己尽力帮助,是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干部的本分。
老哥儿俩都有丰富的工作经验,老陈任市二轻局纪检组长多年,再早还当过多年副镇长。王伟高高胖胖的,是个干部子弟,按现在说法,叫官二代,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父亲是离休老干部,阳泉市平定县人,早年参加革命,曾带部队驻军天津,后换防北京,再转任雁北军分区司令员。母亲天津人,做一手好菜,随军到大同,王伟随父母来大同,是个军分区大院长大的孩子。参加工作后,一直在纪检监察部门工作,曾参与过许多大案要案的查处,思维敏捷,办事有条理,是一位优秀的纪检监察干部,也是个模范丈夫,善烹调,粗粮细作,炒出的菜色味香型俱佳。像这种出生在城里,上学在城里、工作在城里的人,按广灵方言,是标准的“城城家”(城里人),正因为这样,王伟才主动要求下乡帮扶,体验另外一种人生。
老陈自己呢,老家在晋南农村,母亲曾当过多年村干部,至今在村里还有几亩土地。
老陈自嘲:咱这人嘛——就长这样,黑,皮糙肉厚,不过有个特点,爱谝闲,同学同事对我的这个特点说法不一,有的说长一张好嘴,有的说长一张赖嘴。中文系毕业,早年喜欢诗歌、小说,还登台表演过相声、小品。参加工作后,忙忙碌碌,将这些雅兴早丢得一干二净,在聂家沟扶贫,有时候随口吟几句,自我感觉还不错。
聂家沟村在广灵县城西南方向四十余公里处,位置偏僻,出县城西行,下了公路,还要走几十公里山路,山高路远,道路崎岖,村民来一回县上不容易,工作队员出一回山也不容易。出山入山,遂有些诗。
接下来一首:
皮衣皮裤皮夹克,皮鞋皮帽高靿靴。感君叮嘱殷勤意,炉炭熊熊舔铁锅。
这首诗的本事如此:
聂家沟全村户籍人口185户456人、常住人口85户198人,劳动力221人,常住劳动力74人。这是地广人稀的村子,国土面积达26.5平方公里,耕地面积4341亩,全部为旱坡地,其中轮荒地1300余亩,退耕地面积744.5亩。还有林地5000余亩,宜林地10000余亩。由四个自然村组成,全部在一条东西向的山沟里,由近及远,分别是聂家沟,榆树湾,道袍沟,渭石沟,最远的渭石沟,离中心村聂家沟4.5公里,往南行,出了渭石沟,翻过一座山头,就是灵丘县。
山区的冬天格外寒冷,所谓呵气成霜,滴水成冰。大同市纪委监委驻聂家沟工作队到现在共三批,第一批工作队员刚来时,对山区冬天的寒冷估计不足,头天晚上,被冻得无法入睡,身穿大衣,围着被子坐了一夜,第二天,三个人脸都是青的。
老陈他们大同市纪委监委第三批驻聂家沟工作队,去年十月压茬接任,没来之前,听说了第一批队员受冻的故事,虽然才十月,几个人的家属都特意为丈夫购置了特别的保暖衣物,到聂家沟第一天,三个人相互看身上衣物,哈哈大笑,遂留诗记之。
没想到没想到,刚刚过了几天,气温骤降,天寒地冻,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冷,晚上,听山间寒风呼啸,望窗棂冷月如画,睡不着觉,拥被而坐,又胡乱诌诗一首。
塞上山高过大风,吹断崖前千丈冰。寒鸦枯枝折老翅,乱石冻裂兽灭踪。天若有情天亦老,人岂无能梦成空。借得星火八荒暖,万里温润济苍生。
老陈真是能言善辩,由一顿羊肉说到村落聂家沟,再由聂家沟说到这里的严寒,说罢严寒,话还没有进入正题,说起卫生。
村里养牛养羊,多是粗放式管理。人畜混杂,村街村巷,不是一坨坨牛粪,就是一颗颗羊屎蛋,到了深秋季节,仍然蚊蝇成群,叮得人无法入眠。刚来时,按照“三同”原则,他们在村民家吃饭,一天二十元。可是,村民吃得好好的饭,他们一吃,就拉肚子,明明是新鲜饭菜,他们一吃,就肚子疼。
王伟把这种现象归为水土不服,实际是不适应村里的卫生环境,况且村民农忙时,也顾不上给他们做饭,有时候,早一顿,晚一顿,总不能按时吃饭。没办法,只好自己做。
队长王品主持帮扶工作大局,又身兼驻村第一书记,事情多,整天忙前忙后,不可能做。陈仁杰是晋南人,做出饭不合他俩口味,又不擅此道,况且还要配合王品做村里的工作。做饭的事只好委屈王伟了。王伟精于厨艺,能做一手好大同菜,将后勤服务交给他最合适,不过,平时该工作还工作,该入户还入户,该开会还开会,只是到时候要动手做饭。
王伟饭做得不赖,大家吃得可口,但是,一旦停电,三个人就得吃冷饭,山里没有液化气、天然气,只有柴草,可没有炉子,就是有,也受不了生火时的浓烟,只能用电磁炉、电饭煲。前两天停电,三个人吃的都是冷馒头抹“老干妈”,外加八宝粥,冬天吃这种饭,那真叫一个透心凉。
说了半天,才又回到小年那一天在支书陈宝亮家里那一顿炖羊肉。陈宝亮没当支书以前是村会计,也算村干部,这些情况,他比谁都清楚,这也是叫他们打平火的原因。
但这里头有情况!什么情况呢?
大家都知道,支书陈宝亮,不能说吝啬,至少不慷慨。入村一年多,从来没和他们吃过饭。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媳妇刘四女。这刘四女人倒不错,只是有些厉害。陈宝亮有些惧内就是了。
但回到村子,快七点,天已经黑得实实的,村巷里冷冷清清,周围的大山影影绰绰,陈宝亮的电话又来了,那粗壮却略显柔和的声音显得很焦急,问他们是不是回到了村里,赶紧的,刘四女把羊肉都炖好了,只等着你们来。
工作队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决定不去吃这顿饭。不要因为一顿饭,闹得人家家里不安宁。三个人张罗开要做饭,老陈还吹牛说他今天掌厨,给大家做一顿意想不到的好饭。大家都笑他。这时候宝亮又来电话,催得三个人心里都暖暖的,看来,这陈宝亮,这刘四女,人家是一片真心,倒是几个人把人家误会了。
王伟去厨房翻腾了一阵,找出两瓶杯中物,说:平时不喝,今天过小年,又是晚上,喝点暖暖身子。三个人都说好。
进了宝亮家,山里人厚道实在,没什么热烈煽情的话,就一句“来了,上炕上炕。”
没想到树二也在,就知道这顿饭一定有树二鼓噪的因素。
树二也不是外人,半年前还是聂家沟村支部书记,现任宜兴乡副乡长,主管脱贫攻坚。说起这个树二,可有故事。树二,官名陈树军,行二,故人称树二,此人年纪不大,今年四十三岁,却当过十五年村支书。按说都当了这么长时间村官了啊,可树二不善言谈,一说话就脸红,给人一副老实巴交的印象,人们都说他憨厚、朴实。
树二当村支书,办事比较公道,不贪财,反倒每年都从家里拿钱往村里贴,村里大多数人都服他。村里谁家有事,对树二说:我办不来,你给帮帮忙吧。树二笑笑,能办就给办了,人情,花销,都自己贴了。
树二工作认真,只要是上级布置的工作,不管大小都认真地做。有人说他办事是给个针当针认,给个棒槌也当针。省委组织部汤部长来广灵暗访,信马由缰,踅摸到聂家沟,黑暗中,看到村委会灯火通明,几个庄稼汉正开会,讨论如何落实省里布置的一项工作,程序正规、态度认真。尤其是主持会议的年轻庄稼汉,神情严肃,一丝不苟,讲得头头是道。汤部长大惊,想不到在如此偏僻的小山村,竟有如此严谨的基层组织。回去后,在山西省各级会议上多次谈这件事,树二因此名声大振。很快成了省优秀党员。
树二很上进,考过数次公务员,因屡考不中,县市组织部的考官都认识他,每次看见树二,就像看见中举前的范进。
今年五月,树二破格当上了公务员,还担任副乡长。聂家沟历史上出没出过大官,没有记载,但树二一定是聂家沟建国后出的最大官。
说完树二,一桌人都笑,刘玉清部长插话:这个人我知道,县里宣传部还写过他的事迹材料。
老陈接着说他们吃小年饭。
三个工作队员,两任村支书,加上宝亮三叔,共六个男人,上炕坐好,开始打平火,只剩女主人刘四女一个人在炕下的火炉前忙碌。
这是雁北地区标准的山里人吃法,不用饭桌,直接在炕上平铺一张方格子塑料桌布,饭菜就摆在桌布上,开吃开喝。
菜很简单,却是城里人很难吃上的佳肴:一盘子胡麻油炒土鸡蛋,黄澄澄的热腾腾的散发着香气,一盘子土鸡块炒豆腐干,一盘子凉拌土豆粉,一盘子花生米,然后就是吃一盘子再添一盘子的山羊肉。
几个人边吃边聊。宝亮两口子养了一百五十多只山羊,种了小七十亩杂粮,收获后,除了人的口粮,其余全做了羊饲料,每只羊一年产的羊绒可卖七十多元,肉羊每只可卖一千三百多元。平常,宝亮两口子把每只羊都像先人一样服侍,怎么舍得杀一只请人吃。还是树二说清了原因。原来这次炖的羊肉,是一只母羊难产快救不活了,又到了年根,就顺势宰了。两口子养了好多年羊,从来没舍得给自己杀一只吃。宝亮媳妇说,舍不得啊。这个舍不得也不全是钱的事,主要是不忍心。是啊,每天陪伴侍弄,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有感情了。
听说宝亮宰了羊,树二说:快请工作队那哥仨吃顿好的,两天没电,估计那哥仨都快寡淡死了。这才有了宝亮和我们假装打平火。他知道工作队有纪律,在村里不得吃请。
老陈一下子感觉宝亮两口子有了齐宣王的风范:“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鸣不忍食其肉。”
“我们几个是何等的残忍啊。”老陈感叹。
可是,大山里长大的山羊肉确实太好吃了,那是绵羊肉无法比拟的美味。老陈是一边自责,一边饕餮,一边暗自琢磨,虽然说是打平火,给他钱肯定不要,而且太见外,破坏了这么好的气氛,咋办呢?有了,等春节后上班,他们的小儿子寒假还没过完,趁来家拜年时给他压岁钱,对,就这么办。
临走时,老陈厚着脸皮,大概也硬着舌根吧?用晋南话对宝亮说,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政策还是要讲的。别指望我嘴短。
宝亮两口子,还有他三叔陈广,副乡长树二哈哈大笑。
老陈讲得生动,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当晚,老陈没法再回聂家沟,和我住一个房间,继续他的贫嘴之旅,讲聂家沟帮扶故事。主要是老陈一个人说,我一个人听。倾听。不知不觉笑得慈祥。
过了小年,工作队三个人都没能回去,直到大年三十,聂家沟人家都贴上了春联,零零星星地响起了鞭炮声,队长王品才发了话:回家过年。
这么辛苦,聂家沟真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可不是,2019年,我们要做的主要工作,是整村提升,就是改变村容村貌,拆危建新,消灭村里的危房破房,村里长住贫困户都由政府进行拆旧盖新,解决住房安全问题,一举改变聂家沟的脏乱差现象,实现全村整体脱贫。
大同市纪委监委工作队从2015年入驻聂家沟村,做了不少工作,比如:全村道路、巷道硬化、光伏发电补贴、给村民发放种鸡、建立养殖园区,让村民牛羊集中喂养,结束人畜混居现象等等,本来以为,整村提升,有国家给财政补贴,村民危旧房屋拆一建一,每间房子由国家投资三万元,村民一分钱不花。这样的好事到哪去找,没想到,问题恰恰出现在事情太好了,反而难办。村民们就是这样,天上掉馅饼是不是好事,是好事,但他还嫌没直接砸到他头上,砸到他头上了,他还会问,为什么只砸了一次,我应该被砸上十次八次呀?是不是谁把我剩下的几次抢走了。有这种思维,一部分村民就不愿意拆旧房,软磨硬泡,有的明明是东倒西歪、马上就塌的极危房,硬说还能住。工作队此前做了许多天工作,讲政策、论长远,队长王品和支部书记陈宝亮求爷爷告奶奶,磨破了嘴皮子,就是说不通。我们所以到年根还不能回去过年,就是想趁春节期间外面打工的都回来了,再做做工作。
过了年,初五刚过,三个人又来到聂家沟,接着做拆迁工作。我们都很不愿意用拆迁、钉子户这些词汇,因为这些词儿一出口,弄得我们像强拆的房地产商似的,其实,我们的拆迁是为村民办好事,政府出资,干部受累,村民获益。从去年以来,聂家沟就给73户贫困户盖228间新房,每间房约投资3万元,每家获益都在九万元以上,村民对这样的政策,真是感恩戴德。个别村民所以顶着不拆,无非是想多置换几间房子,想想,多得一间房子,等于白白多得三万块钱呢。有的家,明明不符合规定,但他说他的理,其实是胡搅蛮缠,按他的理,国家给他白建一座房子,工作队还要感谢他。不是工作队帮他脱贫,而是他帮工作队摘贫困村帽子。
我们帮扶工作队三个人,平时都是做纪检监察工作的,三个人都查处过不少大案要案,多少厉害人对我们都是望而生畏,可是,村民们就是不怕,不就是几个工作队员吗,能怎么样?党中央要脱贫攻坚,你敢说不吗?所以,明知道他们贪便宜,也拿他们没办法。一间房子三万块他就是想用不正当手段弄到手,要是公家人,都够立案标准,可以受纪律处分了,可是,老百姓就是不怕,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这工作做了十多天。初三就上班,到现在快二十天过去了,三个人都没回过家。队长王品急得嘴唇起泡、脸上起疙瘩,眼看开了春工程就要开始,旧房子还拆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再说说我们队长王品。这是个好小伙子,有事业心,有能力,有激情,还有理想。研究生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在灵丘县某乡镇当了几年武装部长,又考入大同市纪检监委,调回市里,被派往驻市法院纪检监察组工作,好容易才结束夫妻两地分居生活,去年10月,又主动请缨,来聂家沟当第一书记、工作队长。
王品当第一书记,对自己定位很好,先建强党支部,然后协助村支书搞好脱贫攻坚工作,小伙子个子不高,戴一副近视眼镜,很机灵,聂家沟村民给起外号“小灵人”,在村里人缘口碑都很好,见村民先称呼“叔叔大爷”“大哥大嫂”,很得村民爱戴。陈宝亮当村支书,就是他来后提名,乡党委任命的。宝亮小名小二,是个老好人,你没见过这人,农村大老爷们,长得文文静静,忠厚本分,往好里说是秀气,往坏里说是缺少当一把手的霸气,镇不住人。上任前养山羊一百二十余只,已经七八年了,2018年底,因任支书无法再放羊,就低价处理了,估计赔了最少两万多元。宝亮还是个薄脸面男人,遇上这种事,乡里乡亲的,抹不开面子,王品这个第一书记就得顶在前面,说起来,这应该是优点:工作有魄力,敢担当能作为。但是,拆迁事关村民利益,任凭他说破嘴皮子,有些村民就是不买账。
那天晚上,我和老陈睡得很迟,老陈到底没有把他的扶贫故事讲完,因为他们的事正卡在那儿,没法往下进行了。最后,大家相互加了联系方式,约定以后联系。第二天,我们去相邻的阳高县,老陈又回他的聂家沟。
一个月没联系,老陈哥仨在聂家沟过得好像很舒服,时不时的,老陈写一首古体诗发在微信上,表现他们的帮扶生活。比如,到了惊蛰,他写道:
塞上春雷不自惊,长风猎猎醒百虫。平明山巅看枯草,桦林未绿映暗红。雪水漫漫浸残冰,朝阳暖暖映早晴。山深无人林愈静,西坡牛羊唤牧童。
到了谷雨,他又写道:
雨生百谷风断霜,布谷声里点豆忙。柳絮飘萍随波去,青草深绿少鹅黄。春暮繁花开塞上,苍头游子思故乡。叶落重饮河东水,首阳山下惭稻粱。
看过几首诗后,我嘲讽他说:山西四万余名帮扶工作队员,全国数十万驻村帮扶工作队员、第一书记,能把贫困山区写得如此诗意的,你是第一人;能将艰苦的驻村帮扶工作过得如此诗意的,你是第一人;能在扶贫工作中,将自己弄成诗人的,你也是第一人。有了你这样的诗人工作队员,你们的帮扶工作就可定性为诗意扶贫。
老陈还是那么贫嘴,说:谁规定帮扶工作就一定要苦巴巴的把自己弄得像贫困户,诗意的扶贫不是很好吗?
转眼到了五月,省城早已花红柳绿,晋南更是到了夏天,热得人都光膀子了。可是,从老陈的微信上看,聂家沟里,榆钱儿才刚长出来,杨叶也刚长出新叶。老陈微信上的图片是他们用榆钱儿蒸出的拌菜,从树上摘下的嫩芽儿做成的小菜,都绿生生的,引人食欲。下面配的文字却是:“断顿儿了,捋树叶吃。”知道这家伙爱别出心裁,喜欢说俏皮话,没人当回事。
又有他们三人开荒种地的场面,问种什么?说:山里买不到时鲜蔬菜,村民们都是在自家庭院里种,种什么吃什么。工作队入乡随俗,汲取了去年刚来时吃不上蔬菜的教训,今年一开春,就在村委会旁开一片荒地,栽上葱、西红柿、黄瓜、茄子,以后,就以村为家了。
问他最近有没有回家,说:又有快一个月没回去了。上次回去,是不得不回,他得过心脏病,安过支架,常年吃药。每次回市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买好一个月的药,波立维、阿司匹林、倍他乐克之类,林林总总一大包。王伟也属亚健康,患有高血压,常年用药。山里医药条件差,药吃完了,就得回去,回不去时,让人捎,能回去时,又给别人捎。
问:常年泡在村里,除了脱贫攻坚,还做些什么?
老陈说:最常做的事是入户走访,看看村民有什么需要,对脱贫攻坚什么看法,对工作队有什么要求。不光我们,我们的派出单位,大同市纪律监委领导每一季都进山慰问贫困户,顺带也慰问一下我们几个,我们用的冰箱就是领导慰问时给买的。其实,现在聂家沟已经是空壳村,四个自然村,除了中心村聂家沟,其余三个都自然消亡了,为什么会这样,官方的说法叫一方水土养不好一方人,其实是自然生态遭到破坏,沟里没水了,自然存不住人。现在,住在村里的只有些老人和留守儿童,对此,他曾写过一首诗:
比翼双鸟今安在,空巢弃卵诚可哀。枯草疾风吹窝漏,光影斑驳照藓苔。凄雨罹凌任肆虐,残枝欲断天降灾。孤雁云中传悲声,天下父母快归来。
问他拆迁问题解决了吗?老陈还是先呵呵笑,说算是解决了,不过又遇到新问题。
话题同样绕得很远。还是先说聂家沟,说这里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到了五月天,空气清闲,山花烂漫,每天清晨走上山坡,能隐隐听见狍子叫,刚踩出的蹄印赫然在目,再往深处走,桦树林中多有野猪拱食新痕,至于五彩斑斓的雉鸡,满山乱窜的兔子就多了去了。在沟里走一段,狍子、雉鸡啼鸣此起彼伏。
王品惊悚之余,告诫曰:林中危险,切勿独行。于是,老陈又有诗曰:
山中修行桦林稀,野猪拱草飞雉鸡。坡上狍鹿摇灌木,不见狐仙拜虹霓。
每天傍晚,村民从山上做完活回来,吃完了晚饭,总要趁着月色在巷头聊一会,天南海北,乱说一气。这里实际是个信息发布中心,自从去年以来,发布的信息多与拆旧建新有关,也正是因为这里的发布,我们的工作才一天比一天难做。
老陈与村民们很熟,有些村民发布拆迁信息,甚至不避老陈,还找老陈求证。
在村民的热议中,拆迁工作举步维艰。这一天晚上,老陈对王品说:可以将拆迁工作先放一放,先干其他的。王品不解:不行,拆迁目前是头等大事。老陈一笑,说:急归急,但要不露声色,外松内紧。
接下来的两天,再没有工作队员去拆迁户做动员,也没有村干部跟着喊。王品、老陈、王伟,还有村支书陈宝亮、村主任罗永贵,都好像忘了这回事,做起了其他事。第三天,队长王品去县里跑了一回,村支书陈宝亮去乡里跑了一回,两个人回来后,说是去开会,却不再提拆迁的事。
天渐渐暖了,巷头谝闲的人越来越多,吃完晚饭,老陈也悠悠达达来到巷头,与村民闲聊两句,就有人悄声问:这几天怎么不提拆迁了。老陈神秘地笑笑,说拆迁工作就要扫尾了。那人问:不是还有几户没拆吗?老陈说:没关系,不拆就不拆了,缺少几户不影响大局。
第二天,让王品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王品曾经求爷爷告奶奶,磨破了嘴皮子也说不通的拆迁户,主动找上门来,请求拆迁,好像屁股后面着火似的,一刻也不能耽搁。紧接着,又有两户人家也来了,同样要求拆迁。王品望着老陈笑,老陈也望着王品笑,两人心有灵犀。王伟总结说:这叫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拆迁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来了。不是说聂家沟四个自然村,有三个都自然消亡了吗,道袍沟都已经退耕还林啦,其实,榆树湾还有一户人家没有搬走,就这一户人家,成为整个宜兴乡,甚至广灵县脱贫攻坚工作的难点。
一个乡的帮扶工作,因一户人家而滞后,在我们采访过的许多地方都发生过。榆树湾这家人所以拖了聂家沟脱贫攻坚后腿,是因为这家人不是建档立卡户,却是实实在在的贫困户。原因是户主赵权和两个儿子户籍在山外的作疃乡,两个女儿户籍在聂家沟,还有一个和他共同生活的光棍哥哥户籍在县城壶泉镇,老婆据说是从贵州买来的,没户口。家里养一百五六十只山羊绵羊、四头驴、四五十只鸡。
根据政策规定,聂家沟只能按有户籍的人数,给他们在山下异地搬迁项目中盖了两间新房,但他们拒不搬迁,说是山下的新房子住不下这么多人。其实是因为下山了没有生产技能和生存方式。
针对赵权的情况,工作队三人作了分工,队长王品主外,跑乡里、县里,为赵权老婆上户口,与作疃乡协调,由作疃乡出一部分资,与宜兴乡共同为他在聂家沟再建三间住房。我呢,来来回回去榆树湾,做赵权的工作。王伟则留守聂家沟,负责村里的其他工作。
就这一户,三个人又是近一个月没有回家。现在,赵权在聂家沟的房子建好了,家也搬下来了,老婆的户口也上了。他们可以轻松一段时间,不过也难说,谁知道村里还会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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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南山中,白云绕青松。早起迎朝阳,迟归沐晚风。汲水下龙潭,拔草煮黄精。东家种蚕豆,西舍搭牛棚。闲来茶当酒,隔墙呼邻翁。愿学赤松子,焚火化雨行。为民不辞苦,乐见枫叶红。千家仓廪实,万户灯火明。回眸再挥手,冥冥一飞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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