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小脏手儿攥得多么紧!多么安全!太阳照不进去,那是掌心儿里很温暖的一双小手。
我问石滩上走过来的一群孩子,手上捧的是什么?
他们一起说:是鸟蛋!
只有河南话能把“蛋”字说得那么圆溜溜的,活灵活现,有体积,有滚动感。
我装得多像!我说:你们先别跑,我从来没见过鸟蛋,能给我看看吗?
小手里是草的窝穴,赭色的草绒毛里有三只浅赭色的鸟蛋。他们只是让我看了一下,只有两秒钟,手就合上了,还用另一只手捂在上面。所有的孩子都向一棵大柿子树脊后跑,那柿树正开着碎小的花。
鸟蛋在孩子的手上,是不上学的星期天里的玩物。他们更喜欢把它高举在手上,漫坡遍野地去炫耀。像诗人说的,左手牵着的黄狗,右手擎了苍鹰。鸟之子落进孩子们的手上,立刻消失了昨天,也没有了明天。孩子很快活,他们不活在时空的道理之中。
大鸟羽毛的温度已经散开,蛋壳却被抓在孩子的小手里。蛋壳闻到了人类身上盐的味道。我替孩子们担心: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要碰上诗人和寺里修性的和尚!
诗人正在搜索灵感,和尚正在莲花地里担水。诗人与和尚一定迎面挡住孩子,他们要解救鸟蛋。在这种大风也掀不滚的石滩上,十年也不经过一个诗人,一百年也不可能出现莲花池。孩子们有幸捧着鸟蛋随意玩耍。
问题是,然后怎么办?
我一直被这个问题高启的门坎儿卡住。现在石滩上的成年人,只有我。石头都是圆的,每一块都有好看的纹路。这么大的石滩上含着无数死的石蛋蛋。但是,鸟的后代们然后怎么办?我看,凡为鸟的明天忧虑的,都有资格当一会儿诗人。
仰面看见树,然后再看见浓密的鸟巢,再看见生命和飞翔。
看见大鸟叫的时候,脆弱的脖子一抖一抖。鸟蛋绝不会自动落在想象如流云般的人手上,谁也不愿意把事情变得复杂。
在诗人、和尚以外,还必须大量地存在着蒙昧的人,存在一些孩子。这等于必须承认在沙子中有土,在土中又有沙子。最好的诗句和修行的极致,相当于鸟蛋被一个黑乎乎的孩子捂在手里,激动万分。
他像受惊的大鸟那样尖叫,是比他自己大十倍的鸟。鸟蛋像一只最小的馍,握在他手里。从天空到树尖儿,那么好的东西被人得到了。孩子干瘦的玉米芯般的小腿高兴得发抖!
诗人和僧人有资格骂一个孩子吗?这三种人,本来是平等的。暂时,他们是孩子;极端的时候,他们是和尚,又是诗人。
那些鸟蛋,它们已经感觉到了一切。那圆形的物体中水液一样的生命,在颠簸中看见了愉快。鸟蛋在笑。和尚在诵经。诗人在写字。孩子正乐得跪在山坡上笑。明天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云梯是有节数的,楼房都有高度。使用了一百年和刚凿出一天的石阶,都是要引导人向上。不要打断那些孩子们,就让他们天真地捂着那鸟蛋笑吧,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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