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从陕西来,经过他提议的每一件事情都显出了特殊的郑重。他首先说:“喝一点酒吧,然后他说,唱一唱歌吧。”
这个时候,我们都望着他,感到微微有点突然。我们并没有要求他唱歌。我们所了解的他,似乎只是文学的,和唱歌没什么关联。他一点也不感到突然,很认真地放下酒杯。他说,很抱欠,要站起来才能唱得好。
现在,我们望着独自站起来的他。我们的餐桌几乎是席地的。他站起来,显得非常突出和高大。
那声音发出来了,是庞大无限的一片,像连根带泥拔地而起的一棵大树。树根在他的脚底下挣扎,树要抓住他,而他要把树拔出来。
我不再看他,不仅仅是声音的震动和高度的压迫。他把歌声顶到那么高,每一个听者只能蛰伏在地表上,像僵硬的虫子。那是高原之声。季节在它不该到的时候到了。歌声在天上高叫,虫子们不知不觉地从冬眠中醒来,在歌声中不知所措。
不知道他的发音位置,不知道驱动力和理由,歌唱的要素都在哪儿?
那歌声只是在飘,在高原上挣扎一样地走动。
我终于经历了他唱的全过程。他已经像超人那样,用力地拔起了一棵巨树。在他的歌声后面,我闻到土的腥味,苦难惨烈、凄冷绝望!当一切都流溢出来之后,我的心里还感到残留的腥味。一个人怎么能发出这种带钩儿的声音?它牵着人的耳朵,使你的“想”变得无力,就像一根细小的针比不上锥子的力气。谁都要坐在地上一直听他把歌儿唱完。是那来自陕北的声音,使我理解了“想”这种事情极其有限!“想”,到了一层薄棉被子的厚度,已经再也进入不了。剩下的,就是被那声音覆盖。
他唱的,是家乡的一段小曲。那小曲,使他满脖颈上鼓满了一条条的红蚯蚓。他唱完了,大家有些发傻,想法全被阻挡在每个人的内部。
声音停止了半分钟之后,歌唱者才恢复了原状。他重新坐下来,端起烈性酒。这时,我们和他一起回到了人这一相同的角色里,围着一只简陋的餐台。没人说话,从那种唱,到平静地讲话,必须留出相当大的空白。这后来,我听那朋友说,这歌是他在榆林学的,他正出生在陕西的榆林。这样,我牢牢地记住了榆林。
我没有打听榆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它的自然环境和人群,我都不知道。我想象,它一定是苦而干涩,它的骨头里一定带着炎热的悔恨。这小曲,更像是一种喊叫,这种叫,一定不是给人听,那声音一定能直接穿透着进入树干和山梁,它只能被无边的遥远消化。是人用喊叫滋润了那些光秃秃的山梁。榆树,早耗尽了自己身体里的水分。
那朋友邀我们在下一个夏天去榆林。他说,可以整日整夜听这种唱。
可是,人怎么经受得了这种声音呢?连山崖和老树都受不了。只有唱给风听,反正它是过路的,不准备留在榆林。
朋友走掉之后的一年里,我几次翻开地图册,翻到陕西那一页。在地图上,榆林只是一个小句号。它的上方顶着弯弓一样的图形,代表长城。一些米粒一样的黑点代表沙漠。我感觉我很了解那个句号里的内涵,身上压着沉弓,脸被黑米粒抽打,嘴里才能唱出那种连根拔起的歌。
有一个现实中的词叫“提前量”。我没向西部的榆林接近一步,但是我认定我已经去过那里。去特殊的地方,必定有特殊的去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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