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厨房,我的儿子拿了板凳,也坐在厨房。他考我,生物的元素是什么。我说,我没学过生物。他说,你太没知识了,连生物都不知道。
当时,我们家里很平和,灯亮着,人走着。
谁会想到,晚上八点整,电骤然停了。那一刻,伸手不见五指。持续了几秒钟,人感到自己的躯体已经不复存在,渐渐地看到了窗,窗外面所有的楼房都停了电,漆黑如一片地狱。楼与楼之间,树还立着,树叶还能在风里摆动。接下来越想越沮丧。电没了,半小时后的一部专题片没法看了。又过了几秒钟,是刀切破皮肤的难受,空调和电扇都停了,房间闷热,如同囚禁在老鼠的洞穴。
整个住宅区,最惨痛的是我。在停电之前一个小时的“物质”工作成果,全部都消失了——所有我打出来的字,全部溜走,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应急灯与蜡烛都点起来。人影在四面的墙壁上走动。可是,谁也不能代替电。蜡烛的残光不够明亮,不能讲故事,不能降低室温,不能代替电脑存盘。
停电使我发觉,我们已经不是几分钟前的那种人类了。我们有了残疾,守着烛光,孤立无援,无所事事,只坐等着电再回来拯救我们。
我们正日夜不息地依仗着电,用电来听,用电来想,用电来记忆,用电来创造。没有电的现代人,正惶惶不可终日。
坐在黑暗里,立刻想得很远,而且完全换了角度:电大概能使思想行驶五十米,而在深邃黑暗的空洞中,思维却可以快如光速,一下子追溯到千百年之前去。电能听,能唱,能记忆,能明亮,但有限,而黑暗中的冥想却是无限的。我把这些对儿子说,他马上驳斥我,你怎能说电不好呢。你真是全深圳最不懂得使用科学的人。
科学和电都很好。但是,电走得太远了,它已经把人逼进了最后的角落。
如果我能控制电,我将限制它,只允许它照明。而不使它衍生出电钢琴、电子辞典、电脑。
三年前,我给一些人裹携着去了罗浮山。我对自然景物没什么兴趣,山是高的,水是流的,从古到今,只有迂腐的人,才去歌唱死了的石头和混浊的江水。但是既然来了,也随着人们在山里头闲转,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人在黑暗的山林里摸索着走。几个小女孩惊弓之鸟般地尖叫,向前走怕蛇,向后退怕鬼,终于看见了住处的灯光,像见到了远远走来的耶稣一样。当我站在灯光的荫护之下,再看那连绵着苍天的山,巍峨如磐,深奥神圣地黑暗着。
那个夜里,我一直在想,千年以来,在罗浮山中修行的道士们是怎样度过那灯光如豆的漫漫长夜?陶渊明能在白天悠悠然望到南山,清矍的道人们便能在黑漆漆的山夜里举目会见庄周。这种深厚凝重、密无隙缝的黑暗,能包容任何久远的年代,能呼唤到任何一位圣人。
眼前一片晶亮时,头脑里的灯就泯灭。大师、圣贤、哲人、巨匠,无不是在沉思默想中产生。
而我们是一些凡人。
今天,回忆起插队那些年的那些晚上,几乎全部是一团漆黑。电是有的,但是不足,白天才有,放电影的时候才有。一个半小时的《地雷战》之后,银幕一白,等人从玉米秸垛上翻滚落地,电也就走了。电走了也挺好,人反正马上能睡着,连火炕燎糊了褥子都不知道。
一九七五年的春节,我们响应公社的号召,没有回城,坚守在乡下。年三十的晚上,照样是停电。一个知青说:现在,电线里面是空的。他打赌说,敢用手去触摸电源。大家开始还怕,缩手缩脚。最后,每个人都去摸了,都没触电而死。赌没打成,人就没味儿了,守着火炉无言地坐着。有一只黑驴晃进屋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人。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守夜。唯一的光,从火炉盖的一圈缝隙中透出来,是燃烧着玉米棒子的光。那是一个难熬的长夜,不是因为没有电,而是内心里的黑暗无望抓住了人。后来,电一下子来了,鬼一样惨白惨白,极其刺眼。大家说:快闭了,闭了灯唱歌!那一夜的电始终给我们憋在一根线里。大家乱唱,一直呼号到天亮。
还不足二十年,我们仿佛跨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世界太耀眼。电,也就顺势自然而然地控制了我们,连思想都被代替了。于是,黑夜、热风这些自然界的现象兀立凸现,一切自然的东西,都成了我们的对手。
因为没了电,窗外的草坪上,都是人声。被电抛弃了的人,四处游荡,找风去,找月色去。一个小伙子就在我的窗下打他的手提电话:你那儿有电没有?我这儿停电……我现在就去,很快,我“打的”去。这是一个向四处寻电的人。
而李白在黑夜中能携友秉烛夜游,并作了文章以纪念,那是古人才能有的好心情。
十一点,电来了,住宅区里一片欢腾。
把所有的灯打开,把电视机打开,把空调打开,把电脑打开。电,肆意畅快地在电线里游走。一切都回到了正常之中。没有电的时候,想出来的纷纷杂杂,好像只是一场恶梦。
19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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