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川说:“不要你管钱,你去办住院手续。”
“你办也是一样的。”雪梅还是不肯伸手接钱。
母亲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说:“他又不晓得讲普通话,他能办什么。”
“哦……”雪梅拖长声音,作恍然大悟状。
父亲以平静、乐观的心态住院治疗。他坚信,身体再怎么不济,总可以熬过两三年。
雪梅每天雷打不动,骑着“小电驴”去住院部看父亲。医院食堂的饭菜,不香不辣又不咸,根本不合父母的重口味。当然,外面也有不少小炒店,但母亲舍不得多花一元钱,总是将就着吃食堂饭。雪梅有时在家里做两个菜,送来医院,有时蒸鸽子鲫鱼,换着花样,给父亲滋补。
雪梅喜欢看到父亲接过保温饭盒时,先用鼻子深深地嗅一下,然后耸耸鼻翼,头稍稍往后仰,微眯了眼,说:“哎呀,我这哪是来治病,分明就是来疗养嘛。”
久而久之,屋里的病友忍不住好奇地问:“怎么没见你儿子呢?”
“哦……呵,我有儿子,儿子忙,过几天来看我。”父亲愣了愣,临时编了两句话。
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院,大川和媳妇终于出现在病房里了,当然,没有忘记带补品。
母亲打开盖子时,雪梅瞟了一眼,莲藕炖排骨。怎么说呢,莲藕是刮了皮,可又有大块的皮没有刮掉,上面的斑点清晰可见,藕节之间,黑乎乎的,根本没有刮剔,那排骨看起来挺硬,看得出,炖的时候心不在焉。
果然,父亲吃了不到三口,便放下了碗,母亲低声问:“怎么啦?”
父亲强作笑颜说:“哦,挺好,是我不饿,昨天吃雪梅蒸的乳鸽,腻住了。”
大川耷拉着眼皮子,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
母亲仔仔细细地端详儿子一番说:“在工地上做事,蛮辛苦,晒黑了。”
父亲嘱咐:“在外头做事,不懂就问,要注意自个儿安全。”
大川鼻子里“嗯哼”一声,坐了不到五分钟,耐不住,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抽烟去了。
其间,大梅也来看过好几回,带来的不是猪肚便是鸡,甚合父亲脾胃。
父亲住院期间,全都是母亲一人陪护,没让做儿女的守一天夜,雪梅看到父亲的头发因化疗而“寸草不生”,看到母亲眼眶一天天凹陷进去,却从不喊一声疼,从不叫一声累,常觉得愧疚难安。
化疗结束后,父亲的主管医师找到雪梅,悄悄告知癌细胞已扩散到颈部,建议回家保守治疗。
父亲送回老家后,便卧床不起。雪梅和大梅回老家日夜守在床边,父亲已睁不开眼睛,讲不出话,只是那口气还吊着。
所有人都等着病人咽气。
第六天晚上,大川对大梅和雪梅说:“某某村,也有个肺癌晚期的人,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两个多月都不咽气,全家人天天在屋里干等,有屁用……”雪梅听出了弦外之音,跟母亲说:“我和大梅的一日三餐,给大川添了生活负担,我们俩还是先回省城吧。”母亲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临走时,雪梅附在父亲耳边说:“爸爸,我和姐姐回省城有点儿事,过几天再回来看你。”
父亲嘴巴急剧地张了张,喉咙里像抽动的风箱一样“呼呼呼”作响,用手掌在床上拍打了几下,然后把脸别到里边去了。
雪梅知道父亲不愿意女儿离开,可有什么法子呢,这个家现在大川说了算,只得硬起心肠离去。
回到省城第三天,接到电话,父亲走了,两眼睁得老大,入殓那天,按当地风俗,只有儿子才有资格去验视封棺,大川当时口中叫着:“爸爸,眯眼睛啊!”拿手掌去抹眼睛,没抹拢,又叫一声:“爸爸,眯眼睛啊!”但那双眼睛怎么也抹不下去,围观的人均咂嘴称奇。
雪梅听了,又暗暗落泪,父亲死不瞑目,想必心有不甘,想必还放心不下母亲或某个亲人。
雪梅和大梅回去奔丧时,气温逼近四十度,大黄狗热得把长长的舌头吐出来,涎水流了一地。谁心里都在盼望一场及时雨,让世界温凉舒适。然而,老天爷硬是吝啬,连一颗雨都不降,如同大川的眼泪,珍贵得很,从父亲断气到送入坟墓里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听说,父亲还没咽气,大川的一双手就像探雷器,把父亲身上所有的口袋“探”了个遍,搜走了五千多块钱,据为己有,就连父亲的医药报销所得的款项,也悉数收入自己的口袋,对两个当初凑钱的妹妹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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