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天的老爸这辈子自尊心很强,连剪视频、抢火车票这类自己做起来吃力的事情,都从不肯向儿子求助。因此,父子俩一直客套得紧。江天妈妈形容父子俩的关系,说自从儿子长大后,这爷俩就像两座沉默的山。山不会移动,也不会交流,如果不是家中有活泼如溪流的女人能在两山之间传递消息,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永远都那么远。
25岁,江天开始念博士,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打爸妈办完退休手续,经常回到老家去住,对于老爸的话,就要反着听了。
刚回到近郊老家的父母很是忙了一阵。他们收拾出爷爷奶奶留下的老宅院,做了简单的装修,前院种花,后院种菜。等所有生活都走上正轨,连仔鸡都养成了能下蛋的小母鸡,江天的爸爸就常念叨说:“人要耐得住寂寞。你看,村里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的人,天天在垫高的门廊上聚众下棋、打牌。哎呀,我们这老胳膊老腿的,牌桌那么矮,盘腿坐一下午,可不要腿脚发麻吗?”“看看你三叔,每天从牌桌上站起来那一下,都得用手撑着借一把力。天天这么坐着,气脉哪儿能通畅呀。”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不屑的语气,江天却从中听出了羡慕、嫉妒与不服气等意味深长的潜台词。他意识到,父亲其实是寂寞的,他希望能有人到家里,热热闹闹跟他打牌、下棋。
趁着放长假回家,江天在门廊上辟出一个两米见方的小隔间,装上通透的落地玻璃,与客厅连通;又到木匠那里给老爸定制了木条凳,安装在小隔间里,中间放了一张圆形的牌桌;为了让牌局更有氛围感,江天还从编鱼篓的匠人那里淘来一个葫芦状的竹丝鱼篓,正好把圆柱状的节能灯卡进篓口,筛下来的光线更有意境。更有趣的是,在安装保护装置的基础上,江天为这个节能灯安装了一个牵连的滑轮。夜幕降临之时,拉动一旁的滑轮,原本高高的灯具就会降下来,让老爸和牌友们不戴老花镜也不会出错牌。
妈妈在微信上偷偷告诉江天:“你爸可喜欢这个小房间了。他看书、练字、摆弄小盆景,都在这个小隔间里。光是为给这小隔间暖房,他就安排七八回了。”这是炫耀儿子的贴心和孝心吗?江天哑然失笑。
这样频繁待客的后果就是,妈妈好不容易养大的走地鸡大都被做成老鸡煲吃掉了,以至于后来家里仅剩的一只芦花鸡长成了“飞鸡”,一听到有陌生人的笑声,就吓得往后山竹林里飞,不到天黑不回家。
新建的门廊小隔间,成了老爸回归乡村生活后的一个重要“锚点”,这个“锚点”把他从摇晃不定的漂泊心境中拯救了出来。村里人会来这里打牌,城里的老友也会开车来这里下棋、喝茶、吃农家菜,多少续上了父亲回归乡村生活后断裂的人际关系。而小隔间的改造成功,也让江天意识到,坚强了一辈子的父亲,体能与适应力在逐渐下降,这是不争的事实,他的逞强话,往往需要反着听。
能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让这沉默的两座山之间忽然有了松涛呼应,有了啼鸟应答,有时,似乎不需要母亲这条宽阔的溪流来传递信息了。
二
回到乡村一年后,父亲迷上了骑行,他把自己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运回了乡间,每次骑行归来,他都要自拍,向儿子炫耀自己小腿上的腱子肉。他说:“老袁他们骑得比我轻松,有什么好得意的,他们都是仗着车子轻巧。可是车好,阻力就小,达不到有氧锻炼的目的呀。”
这话也得反着听。江天从母亲那里打听到,老爸显然低估了乡间道路的崎岖,他虽然硬是用老式自行车和老伙计们飙速度,可回来总是腰酸背痛,经常要在腰上贴一溜止痛膏药,晚上也要母亲帮他按摩半天才能睡着。
江天一琢磨,这不肯换车逞的强,未来可都在跑医院做理疗的事情上标着价格呢。于是,他不声不响地用自己的奖学金,以及跟着导师做项目的津贴,买了一辆碳纤维材料的自行车,送给老爸。这辆车的总重不超过12千克,车被送到家,老爸当天就出去骑行了50千米,绕着老家附近的湖泊骑了整整一圈。回来后,老爸兴奋得像个14岁的少年,裤腿都卷到了膝盖上,他对老妈说:“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匹‘小马’又轻便又有能量,把老袁的铝合金车子都比了下去。老袁那辆车也借我骑过,坡道一旦超过25度,上坡时就会有一种拉后腿的力量。咱们儿子买的这车,骑回城里,那也是一支离弦之箭,能把开宝马车的男人都比下去。”
其实,哪个60来岁的男人,会真让还在读博的儿子出钱买高档自行车呢?过不了俩月,得知江天要买做实验的珍稀原材料,老爸悄悄在饭店里安排了一个“赞助仪式”,趁着喝鱼头汤的机会,把两万元现金装在信封里,郑重其事地交到儿子手上。
这件事情令江天又感动又愧疚。他朦胧地意识到,父亲这般近乎执拗地渴求锻炼,渴求保持精力充沛以及肌肉不萎缩,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能够挑起乡间生活的担子。这最终的目的,岂不也是为了减轻自己未来的负担?
三
一家人到浙江千岛湖游玩,在岸上看完皮划艇专业运动员的日常训练,老爸意犹未尽,也想去尝试划皮划艇,可他讲出来的话却是这样的:“上艇穿上救生衣就跟‘小黄人’一样,拍照不好看。再说了,座椅靠背那么矮,一不小心恐怕就腰肌劳损了。咱看看就好。”
江天赶紧拉着老爸一起去穿救生衣,还笑着劝他:“门票都买了,上不上艇,咱掏的都是一样的价钱。”心里想的却是,皮划艇都是两人配合,走得快不快主要看后座的人。自己坐后面,老爸在前面“打打酱油”,大概也能一路前行。
江天和老爸就穿了救生衣上艇去。老爸刚在前面坐定,忽然转头,对儿子神秘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条厚毛巾,快速垫到了后座的椅子上。老爸努嘴,让江天去看那些正从皮划艇上走下来的人,江天暗吃一惊——几乎每个人的屁股上都有一块湿印子。原来,打桨扬起的水都是往后抛洒,不可避免会让座椅,尤其是后面的座椅湿掉;而后座桨手越是用力打桨,小艇吃水越深,座椅洇湿的概率越大。父亲狡黠地笑了。江天立刻意识到,老爸知道他会自告奋勇担当后座桨手,才事先带了这么一块大毛巾,体贴地替他垫上,隔绝湿气。
那一天,父子俩在广阔又静谧的湖面上打了一个多小时桨,直到落日余晖笼罩了整个湖面。此时,远方的群山和浩渺的水面之间,只有一只湖鸥在默默飞翔。水面上,只有一艇、两人和徐徐放下的双桨。那一刻,天与地,都属于这忽然默契起来的父子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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