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湾没有姓张的。

　　张家湾，是苏北平原之上隆起的一个没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这个地方的人称之为“墩子”或“厍(she，这个地方的人读sha)子”，因墩子的东北面被河流半环拥，故又称为“湾”。从卫星地图空中俯瞰，张家湾似一弯两边树木茂盛，而三三两两高高低低的房屋被掩映其中的小水沟静静地躺在平原之怀中。

　　苏北平原是个水乡，阡陌纵横，河流交错。河道芦苇繁茂，永不干涸的河流从南到北，由西往东，弯弯曲曲，世世代代，经年累月，川流不息。流入的是时代更迭变换的气息，流走的是张家湾一茬茬新奇的故事。

　　01

　　解放前，河道将张家湾劈成两个墩子，河西一个，河东一个，都稀稀落落地住着两三户人家。河西的墩子要比河东的高出许多，严格地讲，河西才叫墩子。而河东几乎接近平地，只是安落了两三户人家，有人家就成村落，也不失称为“墩子”。

　　河东南面前排有两户人家，并列而居。小河在他们门前打了个弯，向东流，再打弯，向南流，流进澄子河，最后汇入东边的三阳河。这两户人家，西面李姓，东面吴姓，紧挨着。相距他们身后大约一亩地的距离，有一户姓孙的人家，临河而居，这户人家不是原住户，是从别处搬来的。这三户人家的地理位置格局成直角三角形，他们之间的邻里关系可以用“勾股定理”来定义。

　　他们的房子都是土墙草屋，但建得很夯实，经得起风雨的摧残，耐得住岁月的寂寞。他们都以种地为生。

　　河西只有两户人家，东西并排而居，西面是许家，东面是王家。

　　王家的主人叫王麒麟，是个地主，所以，他家的房子很大，青砖黛瓦，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主屋前后两进，边侧厢房，当中四合院，有厅堂、主佣卧室、厨房、厢房、书房、深井、后院等，颇具规模，典型的旧社会地主阶级家庭。

　　相比王家，许家和河东的三户人家一样，泥巴墙，茅草屋，显得特别寒碜。不过，他们都是贫苦百姓从别处迁居于此(许家原先住在东边三阳河边上的林阳庄)，来替王麒麟家种地的，以谋生计。他们和王麒麟的关系就是地主和佃农的关系，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

　　据说，河西这个墩子原来也是平地，是王麒麟耗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从别处取土搬运于此，堽起来的，从而形成了现在的墩子——张家湾。

　　河东河西五户人家，隔河相望，傍河为邻。

　　02

　　王麒麟是个开明的地主，与众不同，他帮扶百姓，救济穷人，深得百姓的敬仰。他养了七个千金，没养到男丁，旧社会重男轻女，家业没有了继承人，这是王麒麟在同僚中抬不起头来的终身憾事。

　　可是七个千金个个生得端庄俏丽，绰约尔雅，气质非凡，号称“七仙女下凡”。王麒麟虽没养到儿子，但对七个女儿同样疼爱，他注重教育，花了大量的精力来培养女儿，光私塾先生就请了好几位。尤其是小女儿秋香特别惹人喜爱，王麒麟也是特别的爱宠。

　　秋香天生丽质，聪颖伶俐，活泼开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姐妹七个中显得最为出挑，是王麒麟的掌上明珠。

　　河东的李家兄弟五个，个个身强力壮，长得五大三粗。因家境贫寒，一个都没读过书，目不识丁，但都是种地的好能手，他们都在王麒麟家种地，以谋一日三餐，养家糊口。其中老三和老五成了家庭，其余都是光棍汉。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佃农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李家老五贵根个头不高，又矮又壮，黑缁缁的，瘪嘴塌鼻，挂眉吊眼，这不算，还生了一脸的麻子，属于弟兄五个中长得最丑的一个。但他肯吃苦，肯卖力，干起活来像头牛，人家都叫他“大力麻子”。他忠厚老实，聪明能干，他干的活最重最多，很受王麒麟的喜欢。

　　贵根除了会种地，还会抛砖接瓦，盖房造屋，劈材刨木，装箱组柜，经常被王麒麟叫到王家的后院打杂。

　　03

　　贵根在王家后院忙前忙后，他忙碌的身影总是出现在王家七小姐秋香的窗前，秋香青涩的目光时不时会被这健壮的身影吸引过去。凿实，没有男丁的王家，有贵根这样壮实的男人出现，是一道新奇的风景。秋香有时会心神不定，想入非非，这无疑是一切生物异性相吸的天性在作祟。

　　秋香吟诗诵词，抚琴奏乐的声音时常会飘进贵根的耳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贵根一边干活一边旁听，有这美妙动听的声音相伴，越干越起劲，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涌遍全身。有时两人的目光会透过虚掩的窗帘撞个正中，秋香羞红了脸，急忙扭过头去，低头不语，而贵根只是憨然一笑，继续埋头干活。

　　一日，贵根干活不小心扎破了手，鲜血直流，秋香见状，马上从药屉里取出云南白药粉和纱布，冲出门外，俯下身子，蹲在贵根面前，帮贵根轻轻擦净出血的手指，然后敷上药粉，再缠上白纱布，血一下止住了。

　　“疼吗?”

　　“还好，不疼了。”

　　“以后要小心哦!”

　　“嗯——嗯，难为你了，你真好!”

　　秋香感到一股暖流穿遍了全身，脸一下子刷红了，她急忙起身，转身扭头钻进了自己的闺房。

　　贵根注意到了秋香的表情，他捂住出血的手指，内心有种愧疚感，自己一个佣人，却让大家小姐来包扎手指，成何体统?他又质疑自己刚才是否说错了话。

　　04

　　贵根经常故意凑近秋香的窗前，避在窗下，侧耳聆听秋香诵读诗词，“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不识字，也听不懂诗句的意思，只是喜欢秋香那甜润柔和的嗓音，很有节奏感，有韵味，有魔力，像磁力般把他深深吸引住。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女人的声音如此甜美，动人，包括自己的妻子，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声音有多好听，有多美妙，只是那么地吸引他，打动他，勾住了他的魂。

　　秋香也意识到了贵根的举动，她有时也故意来到窗前，放大自己的嗓音，读给贵根听，和他套近乎。贵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羞愧地离开，赶紧去忙手中的活。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捧人家碗受人家管的农奴，根本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去靠近王家大小姐，何况自己也是个有家室之人。

　　可秋香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贵根人实在，本分，虽长得丑，但聪明善良，讨人喜欢。她自己常年只待闺房，一心念书作画，外面的世界她根本接触不到，现在家里好不容易来了个贵根这样为数不多的好男人，本是少女平静如镜的心湖，也会被青春的荷尔蒙激起波波涟漪。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何况这近在咫尺的情愫，谁又能抗之于心槛之外?

　　秋香心想，既然贵根这么喜欢自己诵诗，还不如自己亲自教他念诗。她萌发了这样一个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念头，但她敢想敢为，于是她天天来到后院，教贵根念诗，她读一句，贵根跟学一句。

　　“关关雎鸠”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在河之洲”

　　......

　　贵根虽没读过书，却学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吐字清晰，浑厚有力，还能读出其中的韵味和情感来，他绝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这正是秋香所欣赏的。

　　一开始，贵根显得特别拘谨，羞怯。他内心愧疚，一直自责自己是个低人一等的农奴，怎么可以和大家小姐缠绵在一起。但他和秋香在一起时感到特别愉快，时间也过得特别快，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然而，秋香却从来没把贵根当农奴下人看待，她教贵根读书识字，吟诗作画，有好东西都和他分享。作为大家闺秀，她一直与外界凡俗尘世隔绝，自从遇上贵根这么一个聪明好学，老实本分的人，那尘封已久的少女情怀突然被激活，情窦初开。她和贵根在一起的日子总是那么温情而甜蜜，幸福而浪漫。但这份情感又只能在各自内心安然，世俗的观念和眼光又会将它紧紧束缚，套牢，只能压制于心，苦苦煎熬。

　　贵根有自知之明，有时他会故意躲避秋香的那份“热情”。而秋香全然不顾，她抛开世俗的眼光，努力以大家小姐的姿态来克服世俗的观念，她始终和贵根不离不弃。

　　05

　　他俩形影不离的身影，很快被王麒麟发觉了。他大发雷霆，一气之下，将贵根赶出家门，从此不得迈进王家的门，另谋生路。

　　门不当户不对。贵根是个农奴，下等佣人，又是一个有家室的人，而且有儿有女，而王家是个富贵的地主家庭，且能容得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发生，天下岂有此理?王家也不知是祖上烧错了哪炷高香，作了什么孽。王麒麟气得浑身发抖，他不许秋香出门半步，闭关修心。

　　王家和李家只有一河之隔，隔河相望，贵根可以看到秋香的窗檐，但却看不到秋香的身影。从此，他只好守着妻儿，心无旁骛地重新过起一贫如洗的日子。

　　自从贵根被王麒麟赶出家门后，秋香整天闷闷不乐，愁眉苦脸，茶不思饭不香，人瘦了好几斤，也听不到她在闺房吟诗抚琴的声音。她想念贵根，经常在梦里呼唤贵根的名字，醒来时泪流满面，贵根和她吟诗作画的身影经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曾以死相逼其父，但又能怎样呢?王麒麟看到女儿如此这般痴恋，真是恨在脸上疼在心里，小女儿是他的宠爱，是他的骄傲，他这样做，是想让秋香彻底死了这条心。

　　某日，王麒麟正好出门走亲访友，秋香趁着家人不注意，偷偷来到河边。贵根正好在河对岸砍树根，他很快注意到了秋香，看到秋香瘦成这样，真是心痛不已。他慌张局促，不知所措，同时又有一股爱的暖意涌上心头。他慌忙丢下手中的斧子，挥手示意秋香回闺房，秋香却隔着河指指泊在河对岸的一条小船，再指指天上的太阳，打出太阳落山的手势，最后指向北，意思是想告诉贵根，今晚我俩乘船私奔，离开这个伤心地。贵根是个聪明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连忙摇头摆手说不，秋香“啪”的一声跪在了地上，露出悲伤苦苦哀求的表情，贵根的心如同水中的波光，碎成一河。

　　06

　　皓月当空，风平水静。贵根和秋香不约而同偷偷地来到河边，两人都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裹行李。他俩相互对了一眼，点点头，贵根解开小船缆绳，踏上船头，将船篙一头戳进河底，用力撑起，船即刻跐到了河对岸。秋香随即跳进了船仓，船头向北，贵根立在船尾，握紧船篙，鼓足劲，用力撑，船迅速离开岸边，向北划去，平静的水面被画成无数个箭尾纹。夜色茫茫，蒹葭苍苍，他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他俩一路向北，过着水上漂的日子。身上所带的路粮很快就要用尽了，贵根水性好，他们就靠捕鱼捉虾来充饥，甚至，路过岸边的村庄，就以乞讨为生。这样的日子，贵根还能适应，可为难了从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秋香，真是吃尽了苦头。但他们的心是炽热的，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他们始终有一个坚定的爱的信念，绝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贵根哥，你喜欢我吗?”

　　“喜欢!”

　　“打心眼里喜欢吗?”

　　“打心眼里喜欢。”

　　“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

　　“等躲过这一劫，我们就好好过日子。”

　　“嗯——嗯!”

　　07

　　王麒麟自从女儿离家私奔后，恼羞成怒，急得头头转，气得大病一场。他万万没想到他最疼爱的女儿会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真是丢尽了王家的脸，也不知自己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天王老爷，晦气之火都烧到了祖坟。他派人到处寻找秋香的下落。

　　河东的李家也是闹翻了。贵根的老婆整天哭哭啼啼，伤心欲绝，几次想跳河轻生，都被儿女们拉了回来。她千万没想到丈夫这么老实本分的人也会做出这等事，本来贵根被王麒麟赶出家门就已怀恨在心，总想着贵根能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也就算了，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真是要了她的命，一定是王家那个狐狸精勾引了他。她想去王家闹腾，一个是有权有势的地主家庭，一个是贫困潦倒的农奴家庭，何从闹起?

　　王麒麟经过几番寻找，终于找到了秋香的下落，但秋香的条件是要求其父必须同意她和贵根结婚，而且要明媒正娶。事已至此，王麒麟只好作罢，依了女儿。

　　贵根老婆百般反对，闹腾，也无济于事，王麒麟用重金相酬，摆平了此事，并答应贵根的儿女全部由王家来抚养。李家别无选择，只好默认了。

　　秋香和贵根的婚事办得相当隆重，体面。尽管这桩婚事与世俗格格不入，但秋香是王麒麟的宠爱，是他的掌上明珠，又岂能敷衍?况且王麒麟是个极爱面子有头有面的人，怎能有失王家的地位和名望?他大办宴席，亲朋好友、官吏同僚都前来祝贺。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八抬大轿迎亲，一样不落。

　　婚后，贵根和秋香恩恩爱爱，琴瑟和鸣。王麒麟不再让贵根干重活，而是让他读书识字，还专门给他请了私塾先生。贵根聪明好学，一点就通，加上秋香和以前样一如既往地教他赋诗作画，很快，贵根精通四书五经，深谙人情世故，整个人像脱胎换骨样变了一个人，温文儒雅，气质不俗，深得王麒麟的赏识。

　　王麒麟年事已高，于是他将王家大家庭的掌管大权交给了贵根，王家的家业有了继承人。贵根和秋香育有一男一女，王麒麟甚是欢喜，家道越来越兴旺。

　　08

　　解放后，地主阶级被推翻，王麒麟家的土地被没收，家被抄，从此，王家家业衰败，家道中落，一个时代的名门望族从此画上句号。

　　王麒麟在一场大病后，死了，其墓立于张家湾北面河岸之上。而贵根和秋香携儿带女去了上海，彻底离开了张家湾。

　　河东李家也因一场大火烧得家徒四壁，所幸没有人员伤亡。贵根的前妻带着儿女们投奔他乡，重建家园。

　　河东只剩下吴家和孙家两户人家了，一前一后。随着村落的合并，这两户人家也迁到了河西墩子上，孙家仍然住后方，临河而居，而吴家就建在原来王家的旧宅地上，和许家并排做起了新的邻居，这三户人家的格局形成了新的“勾股定理”。

　　张家湾就剩下河西一个墩子了。从此，张家湾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河道芦苇摇曳，河流从南到北，由西往东，川流不息。

　　改革开放后，贵根和秋香带着他们的儿女后代们从上海回来省亲。他们来到王麒麟的坟头，焚香燃烛，烧纸祭奠，坟茔四周松柏青葱翠绿。他们回望张家湾，沉默良久，思绪万千......

　　贵根和秋香的儿女后代们一直与贵根和前妻的儿女后代们保持联络，人情往来，关系甚好，像一家人，本是一家人，一家亲。他们都很孝道，个个有出息。

　　2010年，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拆墩并厍，随着推土机的阵阵轰隆声，张家湾被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