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大,村民用脚踩出的泥阶被雪掩盖,远远看去像个雪坡。老胡的大儿子爱滑雪坡玩,泔水没来得及放,挑着将近百斤的桶子颠儿颠儿跑过去,大个子一屁股坐下去,两脚用力一蹬,泔水顺着泥阶往下淌,那傻子硬是从湿滑的泥阶上一级级滑下去,摔裂了脊柱,倒在底下,泔水桶带着剩余的猪食咕噜噜滚下去压在胡大傻的肚子上,不一会儿就咽了气。
胡大傻是老胡和亡妻唯一的儿子。
老胡闻讯赶来,看着地面上早已冻得僵硬了的儿子,愣着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起自己把胡易生抱回家时也是个雪天,只不过是场秋雪。“要不得要不得,初雪在秋不丰登,歉岁抱儿无后终。”这时,他想起了瞎婆子的念叨。
瞎婆子的话似乎在如今应验了。
胡大傻死时刚满十八岁,人们都说是胡易生把胡家父子克死了,所谓易生,“易”是偷窃抢夺的意思,他是偷命而生,从胡大傻那里偷了十八个年头好继续活下去。老胡不知是恨是悔,第二日一头扎进结了薄冰的清水河里,咕噜噜溺死,随傻儿子一同去了。人们说胡易生把老父亲的几十年也偷了去。
村里的人于是讽刺嘲笑着这个独臂怪物,一声声喊他“胡十八胡十八,克死哥哥克死爸”。孩子也学着大人叫喊,胡十八的叫法慢慢传开来。
胡十八没了家,他就住在学校食堂后面的仓库里,同拖把扫帚、过街老鼠睡在一起。衣服是捡别人不要的穿,头发身子是在河边洗,却从来都不愁吃喝——
胡十八很聪明,算数很厉害,不用铺草稿就能把几千几百算得很清楚。偶尔偷摸趴在教室外听讲,又自己学会识字。学生做不完的功课只需交给他,少则一刻多则半日就能完成,连字迹都模仿得像人三分。这些,都只需要一个馍馍就能委托他做。村里条件好些的孩子还会给他草蚂蚱、猪油糖或者炸饼子。
白蔓君的三哥读书认真,却死板,他厌恶胡十八比他聪明。他从来都同妹妹说胡十八是个怪物。
胡十八是白蔓君通过二哥认识的。二哥贪玩,有几分小聪明,做不完的功课一早就交给胡十八,等傍晚了就让白蔓君拿着半包晌午刚打下来的拐枣跟胡十八换功课。胡十八时常挨打,少掉的右臂抑或是多出的六指,都会成为挨打的理由。村里的大人避讳他,一盆盆脏水泼上去,好像就能把他的肉身洗干净,长出手臂、断掉手指,成为健全人似的。白蔓君时常跟着二哥上山,认得许多药草。她把鬼针草摘下又捣成草泥,仔细地敷在胡十八的伤口上,不停劝着胡十八,叫他别再在街头与那些个大人争论。胡十八自己却不以为意,一边说起他听学校里的语文老师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边又分享他观察到的许多其他东西,比如四季耕种,还有什么星星太阳,什么过去将来。
白蔓君于是很乐意同胡十八说说话,又或是,单只是坐在一块儿,就能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2】
白蔓君生得好看,唱歌也好听。她虽不上学,却能唱出许多新歌儿来,自然都是胡十八教的她。
这几日,镇上来了领导,说是要选几个会唱歌的学生到市里演出,合唱领唱林林总总加起来要在学校挑上二十来个人,在校的女学生都能报名。
白蔓君也想去,可她没在读书,不算是女学生。她去求了三哥的音乐老师,老师带她去见了教务处的主任,主任看也没看,就说了不行。
谁都知道白家有个女儿唱歌好听,接受排练的女学生很快就选出来了,领唱的是三哥班上的文艺委员,高高瘦瘦,皮肤有些黑,嗓门儿响亮得很。白蔓君认得她,每年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这个姑娘都站在最中间最前排,总是打扮得极漂亮,穿着纱裙演出服,白衬衫也板板正正。
她是肖主任唯一的女儿。早些年肖主任也想着在老槐树底下抱一个儿子,可听说,那树底下抱来的男孩要么薄命要么克亲,又多少听说了胡十八的事情,便再不敢抱了,开始对外头宣扬“生儿生女一样好”的论调,开始看不起家里有儿子的人家。
“人无论如何也是人,东西却要证明自己是好东西,不然就会被扔掉。”
“所有男人都这么想吗?三哥和你,都这么想?”
“你三哥不这么想,你三哥很爱护你。”胡十八略过了自己,没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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