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十八支撑起他绵软疼痛的双腿往前追着,折断的腿骨扭曲地在地面上勉强行走两步后又马上摔倒。左手从仓库爬到槐树的一路上被磨得血肉模糊,指骨露出。右边的残臂无法支撑他一次次的栽倒,光滑的截面变得溃烂斑驳。大皮卡车扬起的尘土很快把他淹没。
分明才是深秋,天空上却下起雪来,开始很小,渐而变大。白雪覆在四季常青的老槐树上,青的青,白的白。
他无望地倒在地上,口袋里还留着两颗没送出去的糖果。他浑身都在发烫,但疼痛早已麻木。他甚至能听见秋风带来的爱人的喊声,却只能目送远去的她。
他的眼前是轰轰向前的大皮卡车和飘起细雪的天,而身后仍旧是老槐树。
又是目送。
【5】
养蜂人是四海为家的,从没有固定的住所。确定蜜源在哪里,就在哪里搭个屋棚,勉强遮风避雨即可。
就如养蜂人之前所说,白蔓君嫁他后便没有了名字。年轻时是许嫂嫂,年老了就是许婆婆。
她虽是女人,却能搭起棚屋遮风挡雨,能东奔西走找好蜜源,也能精打细算将生意做得极好。所有苦难和困难放在她面前,她都永远只说,不怕,不怕。
直到死,她也是静默的,没有喊孤独也没有喊苦痛,她倚坐在自己亲手砌起来的砖墙上,砖缝渗出些光线,她好像听到歌声,唱的是那首歌,身旁的男孩还一直鼓励她去唱,要唱就唱领唱!
男孩很高,他有健全坚实的臂膀,总是十指相扣地鼓励她不怕,不怕。
许婆是笑着走的。
坟堆上立着的牌子写的名字是许婆的丈夫在角落翻了许久翻出来的破旧老式户口本上写着的“白蔓君 1944年7月14日”。
于是人们才知道,那个精明能干,总念叨不怕不怕的顶天立地的许婆,叫白蔓君。
【6】
清水河村要修大马路了,路面扩建,老槐树多半是要砍掉的。村委会同意了,村民也都同意。只有一个人不同意,是个姓胡的老头子。他腿脚早就使不得了,轮椅还是村委会出资给他配的。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倒在路边就要咽气了,是白家三兄弟带他回家,给他治病。可老头子却恨透了白家人,先前总是一个人拄着拐杖往外跑。他那辈的人渐渐走了,最后白家的三爷也走了,就剩他一个人。
他古怪得很,天天就到老槐树底下枯坐,手里来回摩挲两粒不知融化又凝结了多少次,早已看不出包装的糖果。那糖果除了他自己,谁都碰不得,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那两颗糖,就咿咿呀呀地急,不吃饭不睡觉,直到找到糖为止。
只要一在老槐树底下坐着,他就开始细碎地念叨什么娶蔓君。他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老槐树,糖果,和娶蔓君。
在那年夏至日的夜里,他着了魔似的,看着老槐树哭,谁也劝不回去。他只乐意在那树底下坐着,咿咿哇哇喊着一个人的名字。第二日再去看时,只剩了轮椅,老爷子不知道怎么翻越那栅栏,竟栽到那清水河中去。
到最后,老槐树也没有被砍掉,道路中间就这么生长着这棵老树,由着它四五月开花,六七月凋零,一年年风霜雨雪,它都固执地绿着。
不砍老槐树,这是村委会拿的主意。又听村民说,那个先前时常守着老槐树的老爷子,有个乳名叫“易生”。后来村民自发立了个石刻的碑,把老树唤作易生槐。
老槐树有着粗粝交错的根,根须有力,从地底将厚墙般的地面撑裂,紧密地填补着每一处方砖的缝隙。它的枝叶繁茂,左右延伸着粗壮的枝干,如同健壮坚实的臂膀一般撑起整个树冠,将四季的风霜雨雪全数承担,唯独温和的阳光能透过重叠的枝叶,稀稀散散洒在缠绕在树身上的藤蔓上。
藤蔓坚韧而缠绵,它迎着微风徐徐摇摆,与老槐树的枝叶一同,在广袤的大地与无云的天空之间,沐浴孩童的欢笑,倾听清水河南流的潺潺声,相互依偎、拥抱,终生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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