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劲推了白蔓君一把,指着跌坐在地上的白蔓君,近乎是嘶吼:“是……东西……你根本连东西都不是!你害得你三个哥哥没有母亲,你害得白家从此有了个怪物,你还害得老白家颗粒无收分文不剩!我当初也是信了那道士的鬼话把你生下来又心软把你抱回来!你早就该死在那槐树底下,猫狗闻了都不愿咬食半口!”
他从未这样斥责过任何一个孩子,从未动过这样大的火气。这样的怒火似乎已经忍于心底许久,到如今才全数爆发出来。白远禄感到有些眩晕,一下竟站不稳脚,往后趔趄了两步。
他终究也是上了年纪。
白蔓君跑出家门,一路向学校食堂后的库房奔去。
她不要结婚,不要与那养蜂人到南方去。她有喜欢的人,也只喜欢那个人。怪物也好,冤魂也好,还是什么灾星祸根都好,无论他是什么,他都永远把她当爱人,当亲人。
胡十八就在那里等她。他新编了许多草蚂蚱,设置了能抓鸟的机关,兜里揣着两颗帮学生做功课得来的糖果,打算同白蔓君一起吃。
库房是昏暗的,只有星月把光辉共享。
胡十八就这么任由白蔓君抱着,倾听她的哭诉,感受她的气息。
他学会了拥抱,于是他用健全的左臂环抱着白蔓君,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背。白蔓君背上的伤近乎好全了,只还有靠近中间的地方散着些星星点点的残疤。
“你不要怕,不要怕。我们想办法一起走。”他说。
“不要走,不要走……”温热的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胡十八闭着眼,默默承受着这些泪,静静陪着她。
等她终于哭完了,胡十八才慢慢扶她坐起来。
“之前我偷听他们上课的时候,语文老师说,如果有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孩子,那是要光明正大娶进家门当妻子的,叫做明媒正娶。”
“可那养蜂人马上就要娶我,下个月初就要开着大皮卡车带我走。”
“不怕,大皮卡车有什么可怕。”大皮卡车当然可怕,只需车头一撞就能把人碾死。可胡十八还是说不怕。只有他不怕,她才能不怕。
后半夜,白远禄和二哥找来了胡十八蜗居的仓库,用一旁的扫帚拖把狠狠地打了胡十八,胡十八浑身青肿,他眼睁睁看着白蔓君被拖着回家,一路上还不断回头,大喊着,不怕,不怕。
像在安慰她自己,也像在安慰他。
白蔓君被白远禄锁在房中,如何拍门也得不到回应。她知道胡十八来找过她,却只能在房中揪心地听着门外的打骂声。她想尽了办法往外逃,却依然于事无补。她第一次觉得这扇窗是这样的小,只容得下一双手掌;这扇窗又是这样高,踮着脚才能稍稍看到房外的光景。
有次她好容易溜空从房中逃出,却被三哥亲手重新锁回了房里,还同她说,胡十八已经被父亲和大哥打断了双腿,下次再来,就把他彻底打成瘫子。
她只得在房中日日哭。
养蜂人许昌庆在月底拿着另外一百块钱和七斤蜂蜜来找白远禄,说是南方的伙计提前定下了来年的蜜源,要提前走了。事毕,他到房中来看白蔓君,他拉着白蔓君亲昵,白蔓君却拼命地往后躲。许昌庆看着恼火。
大皮卡车第二日就挂上了红布,车头处也系着红花。许昌庆穿一身普通的工服,径直往白蔓君的屋里走。
许昌庆好像很自豪一般,把白蔓君大摇大摆地抱上了大皮卡车的副座,好像在同所有白家的男人宣告,从此白蔓君不再是白家的女儿,永远成为了他许昌庆的妻子。
挂着红布的大皮卡车轰隆隆张扬地驶离白家,一路招摇着头也不回地往村口开去。
白蔓君感到恍惚,她靠坐在副座上,无神地看着后视镜里迅速远去的村庄——车后有她的家,有学校,有清水河……
清水河,她如同这河中水一般,不知缘由就要被送到南方去。
大皮卡车驶过老槐树,扬起的街边的尘土如同清水河中的波涛般汹涌。
老槐树。
白蔓君好像看到老槐树下有一个身影,看起来比她高许多。她看到那身影一瘸一拐,踉踉跄跄,跌倒又爬起,爬起再跌倒。
白蔓君用尽全身的气力,扒着大皮卡车半开的车窗,嘶喊着:“胡易生——胡易生——胡易生……”驾驶位很快传来粗鲁的呵斥,车窗缓缓升起,把两个世界隔绝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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