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在经历了连续几日混着细雨的大风天之后,看着湛蓝的天空和耀眼的阳光,感受着逐渐升高的气温,才终于有了一些踏入夏天的实感。困居在宿舍的日子里没有阳光,低沉的气压不禁让人感到阵阵胸闷。我们只能躲在宿舍的窗下,听着窗外风的呜咽、雨的怒号,数着时钟上分针的刻度,感受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于是,在天空终于放晴、脚步迈出宿舍门的那一瞬间,竟一下子被耀眼的阳光晃了眼。我们惊觉,原来已经到六月了,转眼间又是一个毕业季,校园里满是穿着学士服、举着相机的人。
夏天喜欢少年,也欺负少年。
它喜欢用灿烂的阳光为少年的落幕布下一个盛大的舞台,确保相机里记录的每一帧画面都是晴朗的、飞扬的,仿佛在这样的时光里永远没有悲伤,永远没有忧愁,也永远没有尽头。等意气风发的少男与明媚动人的少女已然站上这舞台,它又来欺负,用炽热的阳光炙烤着草坪上拍照的人群,薄汗沁湿学士服,镜头里的笑容即刻收回,用手拼命在耳畔扇着风。
我也拍过数次毕业照,并且作为大一的学生,我应该还有几次拍毕业照的机会。可看着草坪上流着汗也如此卖力的人,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丝疑问:为什么我们总喜欢拍毕业照呢?
这看似是一个很无厘头的问题,但或许有那么一瞬间,费尽心力在镜头前琢磨如何摆下一个pose的人,也会产生和我相同的疑问。但一定会有更多人站出来告诉我理由:“拍毕业照是为了纪念,是为了永远留住我们青春的模样。”
可人为什么一定要用相片定格自己的青春,以此来完成某种纪念呢?为什么我们总想用相片定格时光呢?那凝固的时光背后,我们苦苦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呢?我想,这远不是一句“纪念青春”可以解释得清的。
我想了很久,回溯了我拍毕业照的所有经历,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试图在这些不同的时光里找出一丝共性。最终我得到了一个答案。
我们试图通过相片留存青春的行为,或许源自人对永恒的追求。
人对永恒的执着追求,源自人对自身渺小与脆弱的恐惧。当人类还在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外面的世界对人而言是极度复杂而危险的,一次狩猎或是一场小小的感冒都可能带走人的生命,只有极少数人能安然度过这短暂的一生。在残酷景象反复上演之后,人终于在某一刻认清了自身的渺小,命若蜉蝣,原来生命竟如此脆弱。于是,人对永恒不灭、超脱所有苦难之事充满期望。
从4.5万年前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洞穴中赭红的岩画,到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的画作;从英国威尔特郡埃姆斯伯里古老而神秘的巨石阵,到米兰大教堂的穹顶,人类一次又一次尝试用画笔定格当下,用建筑凝固时光。我们把字刻在石头上,写在竹简上,铸在青铜器上,将画画在岩壁、画布上,我们用石头和木头搭建起一座又一座雄伟的建筑。我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像神话故事一样永恒不灭,可字迹会磨灭,画作会模糊,更不知多久之后,才会有人发现,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永恒之物,每一次信誓旦旦的尝试终是徒劳。
这就是悲哀而渺小的人。
可在一次又一次追逐永恒而不得的过程中,悲哀而渺小的人觉知勇气,孕育艺术,觉醒文学,感悟哲理,最后成就了文明。
今天我们手中的相机,和古人手中的石刻、画笔又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是把这种对永恒的执念,折叠进薄薄的胶片与电子像素里罢了。
“时光流逝的概念是我们通过人事的变迁才感受到的。”人在年轻时,或许都认为生命仿佛是漫长甚至无限的,不是吗?我们挥霍光阴,察觉不到日复一日地走向衰老。可画面一转,青春少年已是两鬓斑白,意气风发已是暮年颓唐,我们方感逝者如斯。就像漫长的四季,我们在春天踏青,在夏天奔跑,觉得这一年真的好长,好长。可秋去冬来,严寒骤至,又是倏忽一年,我们竟然到了离开这座校园的时候,才愈发感到这段时光的可贵,恨不得用相机拍遍校园的每个角落。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明知永恒不可得。时间不可能为了某个人或某件事而停留,也许我们追逐的从来不只是永恒,而是明知一切终将消逝,却依然想要在消逝前,把某片阳光、某张笑脸、某句没说完的话,小心地藏进相片的褶皱里。就像候鸟总要在翅膀上沾点故乡的泥土,就像蝉蜕总要在树干上留下透明的标本,我们用照片对抗的从来不是时间的流逝,而是流逝本身带来的失重感。
所谓纪念,大抵如此,不是把青春钉在相纸上,而是承认有些东西正在流淌,我们曾那么认真地试图用指尖按住它要溜走的衣角。
也许,相片的意义从不仅仅是留住时光,而是让我们日后不期然间翻看时,被某粒灰尘般的细节突然击中——哦,原来那时的风是这样掀起你心爱姑娘的刘海,原来那时你的影子和她的影子曾在草坪上叠成一枚小小的月亮。
永恒不可得,但我们也不必真的抵达,只要在翻开旧相册的瞬间,看见自己曾在某片阳光里笑着发光,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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