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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梦

时间:  2024-02-24   阅读:    作者:  素 言

  薛姨妈——为了儿女忍辱负重的母亲

  想想甄士隐在岳父家的处境就知道薛家在贾家的尴尬了。甄士隐家中有难,投奔到还算是小康之家的岳父封肃家,这个亲岳丈贪了甄士隐的银子,还人前人后地嫌弃他不善过活,好吃懒做,最终甄士隐不堪忍受屈辱远离尘世。

  薛姨妈带着人命在身的儿子与未及笄的女儿投奔亲戚,虽然说的坦然,心中必定忐忑,于是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入宫选秀。

  薛家不是由王夫人而是贾政与贾母出面留下的,给足了王夫人和王家面子。薛姨妈住在贾府本想拘紧些儿子,怕另住在外他纵性惹祸,结果却是在贾府子弟引诱下,薛蟠比平日更坏了十倍。所以为管束儿子住进贾府的理由似乎并不成立。但薛姨妈依然在贾府过起了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的日子,只是这日子好像也没有那么舒心。

  刚到贾府时,薛家住在了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荣府东北角梨香院,但梨香院在元妃省亲时给了戏班排戏用,薛家又搬到了东北上一所幽静之地。这个场景很有趣,两家是如何沟通这件事的?由谁去说?王夫人还是王熙凤?甚或是谁的陪房?无论多智慧的说法,传递的核心无非是:元妃要回家了,我们家戏班子要演戏给她看,梨香院给戏班子排戏合适,有一处院子更幽静,离王夫人的正房也不远,姐俩个走动起来也还方便,您老挪挪地儿?薛姨妈以怎样的心境从荣府东北角的梨香院搬到东北角的另一处院子?总之,薛家搬家了,从贾家的一处院子搬到了贾家的另一处院子,因为原来住的院子要给戏班子用。无论理由多堂皇,做亲戚到这个地步都透着心酸和无奈,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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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回,贾母出资二十两银子给宝钗过生日,细究起来大有深义。第四十三回王熙凤过生日,贾母提议攒金庆寿,大家凑分子,贾母也是出资二十两,薛姨妈随贾母也是二十两,王夫人以下各减一等,依次十六两、十二两等,共集了“一百五十两有余”。所以凤姐对着出二十两银子的贾母说:“这个够酒的?够戏的?”也不全是玩笑。出资多少无所谓,只是这十五岁生日,及笄之年,不得不想想宝钗的婚姻。《牡丹亭》有“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仪礼·士昏礼》中有“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及笄之年的女孩子住在姨丈家,还是名声不怎么好听的贾家,风险不小。第二十九回,贾母对张道士说:“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贾母的意思很明了:我们宝玉还小,命里不该早娶,况且我家不缺钱,不稀罕谁家那几两银子,宝钗可不小了,该嫁就嫁了吧。

  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把假意藏起来,“真心”地走着仪式,只是这仪式也有玄机。宝钗为讨贾母欢心,点的都是老人爱看的热闹戏。贾母高兴,又让黛玉点。黛玉懂事,让薛姨妈、王夫人点。贾母却说话了:“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好吧,白吃白喝,客人住在您家,您这白吃白喝都出来了,给谁听呢?薛姨妈,真的没听出来吗?还是,你说你的,我为了女儿,忍着,一忍再忍,忍了又忍,咬碎了牙我也忍。于是大家一笑而过,你开玩笑呢,我计较什么。

  自然也有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第四十六回,贾赦讨鸳鸯做姨太,鸳鸯在贾母面前剪发明志,贾母气得浑身发抖,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这话很重,非常重,算计什么东西?又算计了哪个人?老太太这是憋了多长时间,积压到此时终于发作了。事件起因是贾赦要娶鸳鸯,跟王夫人确实没关系,这种转移式发泄,除了借题发挥,表达平时无法表达的情绪还能做何解释?由此可见,贾母对王夫人早有诸多不满。按说人家母子婆媳闹矛盾,也没碍薛姨妈什么事,可她着实受伤了。但是如果把“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中的毛丫头换成黛玉,贾母大骂王夫人是不是可以说的通了?薛姨妈生气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了?事件平息后,贾母要来人打牌,别人一听马上就来了,只有薛姨妈向丫鬟道:“我才来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了。”在丫鬟的强拉硬拽下,薛姨妈来了,来打牌,牌桌上的你来我往好看之极。中国人解决问题的场合包括饭桌,也包括牌桌,输赢玩笑间,想说的说了,想骂的骂了,想解决的问题解决了,不想或不能解决的问题随着牌来牌往,压住甚至消散了。

  如此忍耐自然有忍耐的原因,薛姨妈进京一是带儿子避祸,二是带女儿选秀,但宝钗的选秀应该不在皇宫,而在贾家。要嫁入贾家,一在宝钗,要讨大家喜欢,这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宝钗来讲不在话下;二要靠天命,有了金锁,自然天命也在,胜算如何?看如何行事喽。

  第七回,王夫人在梨香院跟薛姨妈拉家常,薛姨妈让人给贾府姑娘们送宫花,王夫人说留着给宝姑娘戴,薛姨妈说了一句很给力的话,“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而王夫人最恶浓妆艳饰、语薄言轻者。薛姨妈聪明,也许是天性,也许是有意按照王夫人的喜好塑造宝钗,总之宝钗养成了王夫人喜欢的样子。薛姨妈也给王夫人等说过宝钗的金锁要有玉的才能嫁,多合适,年龄差三岁,金锁上还挂着金砖呢,两姐妹谈论起二宝的婚姻估计早已乐翻,自然是同仇敌忾不懈努力了。

  第八回宝玉与宝钗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同一个画面的时候,就通过小丫鬟莺儿之口引出金玉之说,显然这在薛家差不多人尽皆知,金玉之说在贾家的广泛传播是薛姨妈不遗余力游说的结果,而宝玉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拖入局,说出“姐姐的八个倒真的跟我的是一对”,这样的话,在宝玉没什么特别含义,但对王夫人和薛姨妈以及宝钗都是重大突破,金玉之说得到本主认可了。

  金玉之说中间横着个木石前盟自然也不会顺风顺水,需要做出艰苦努力。

  第二十五回,王熙凤曾说过要黛玉做贾家的媳妇,显然这传递了一种信息,宝黛婚事已提到议事日程。之后有了第二十七回的滴翠亭事件,宝钗甩锅黛玉,不论宝钗有意还是无意,对黛玉是有实质性伤害的。同一回王熙凤对黛玉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只是起因是什么却无线索,当她听到小红原名红玉时,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讨人嫌的狠!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熙凤讨厌谁呢?贾府有三玉,宝玉、黛玉和妙玉,妙玉出家人,犯不着讨厌人家,只剩黛玉了,这是王熙凤第一次对贾母的心头肉有了微词。就有了第二十八回宝钗当着王夫人对宝玉说:“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眼药上的准且狠,当着妈妈的面,说她儿子的心被一个姑娘带走了,还是一个她不喜欢的姑娘。这是在戳谁的心?但这些都没能阻挡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在知道宝玉对黛玉坚定不移后,薛姨妈出大招了。

  第五十七回,紫娟情试宝玉试出了他对黛玉的真情,当听说黛玉要走的时候,宝玉立刻变的疯呆起来,大家心知肚明,而薛姨妈给出另外的解释,薛姨妈劝道:“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这种说法聪明至极,第一,化解了二人情感带来的尴尬,让你们一起长大,可没让你们有男女私情,这样有伤风化的事情如何做得?没有,绝对没有,看谁敢说有?第二,破解了这一事件给金玉姻缘带来的危机,如果贾母为救宝玉性命当场定婚可如何是好,那就彻底断了金玉之说。

  之后薛姨妈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欲娶入薛家,薛蟠不能嫁就嫁薛蝌,与荣府长房联姻,邢夫人成了自家亲戚,联盟中多了一份力量。

  之后的爱语慰痴颦,真正把个痴姑娘慰得稳稳的。

  薛姨妈在潇湘馆与黛玉宝钗聊天,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究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什么意思?告诉黛玉,傻姑娘,别以为你们天天在一处,有青梅竹马的感情,有老太太的支持就行了,月老没拴红绳,差的远呢。

  但薛姨妈又给出了天大的希望。

  她说:“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老太太当然是中意的,您倒是去说呀。

  贾母虽然疼爱黛玉却不会说起她与宝玉的婚事,所以薛姨妈应该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认真地跟她提这件事情的人,且有着明确说法,我要去提亲。黛玉沦陷了,沦陷在甜蜜的虚妄中,没有意识到薛姨妈的虚伪和宝钗的恶意。什么叫无人可给?金玉姻缘是哪来的?哄哄黛玉这种无依无靠、无人指点的小女孩罢了。再看宝钗说的“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把粗俗不堪的薛蟠,贾琏口中的薛大傻子与才貌世应稀的黛玉拉在一起,不是污辱是什么?但听薛姨妈的意思:“你与宝玉没戏,也不是完全没戏,我去给你做媒,还是有戏的。”这样先打入绝望的深渊,再给根线要拉你上来的神操作,让黛玉信了她娘俩的邪,认了姐姐,认了妈妈,黛玉彻底服帖了,甚至在第六十二回直接喝了宝钗漱口剩的半杯茶,无从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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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姨妈以她的老辣与敦厚赢得了黛玉信赖,黛玉掉进了薛家母女的温柔包中,但聪明的黛玉,真的没有觉察吗?黛玉姐姐妈妈叫的亲,是真的情感依赖?还是幻想着能得到她们母女的助力?黛玉呀,可怜的黛玉。

  而薛姨妈,试图用金网住玉,给女儿一世繁华,一生安稳,却不想宝玉最终还是出走了,给宝钗留下的是一生凄苦。

  大观园内话乾坤

  《红楼梦》作者真是神仙,在“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礼记·内则》)的年代,以皇妃的名义安排一个“天仙宝境”般的“省亲别墅”大观园,让少男少女们撇开父母长辈单独住了进去,每人一个院子,还有“若干亭榭、花柳山水”的“偌大景致”作为节日活动、闲来聚会之地,十岁出头,小学、初中的年龄,不用上学,不用考试,衣食住行有人侍候、吟诗作赋有人照顾,每天除了给长辈请安是正事,其余时间想看杂书看杂书,想聊闲天聊闲天,凭心情“描鸾刺凤”,看天气“弹琴下棋”,男生烦躁了踢踢小厮踹踹丫鬟,再不行偷着读读《西厢记》,女生郁闷了吵吵小架撕撕东西,还能不小心听到《牡丹亭》。贾母的要求是:姊妹们一处顽,开心就好,只别拌嘴。多宽容的家长。

  元春的初衷是“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为“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让妹妹们住进大观园,又想到宝玉若不进去,心中必不大畅快,贾母王夫人不免愁虑,便“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宝玉不是不读书,只不读科考之书罢了,否则俗语聊俗事怎能接得上黛玉的妙语话奇思。秉灵秀之气、生于公侯富贵之家,住在“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之所的贾宝玉,注定成为情痴情种,也只有掉进女孩儿堆里,情才能溢、痴才能深,情深痴重的宝玉在香脂浓粉中释放着他的快乐。而女孩堆儿里掉进了宝玉,才能尽显纯净与美好,少男少女的才情使这座本应庄严肃穆的园子灵动而清雅。

  大观园因元春回娘家而建,既承载着皇家的荣耀与恩赐,也浸润着对“不得见”女儿的温暖与伤感,“奢华过费”中自有情致与雅趣。大观园工程告竣,贾政带着众清客题匾额、对联,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赞,但一路拟词颂圣,应景题词而矣,不见动情。

  直至来到“有千百竿翠竹”的潇湘馆,贾政有了憧憬:“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刘姥姥不凡,虽为村妇,却有着与生于世家、酷爱读书的贾政一样的见识,到了潇湘馆,就认为“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潇湘馆的书香胜过了竹香。

  居竹林才好饮清露,前世的甘露怎可断于今生?恩不断地施,泪不停地还,不能留醉待明月,还可洒泪伴竹韵。“竹上泪迹生不尽”([唐]鲍溶《琴曲歌辞·湘妃列女操》)只有翠竹托得住还泪而生、泪尽而亡的黛玉,也只有泪染竹斑才载的下黛玉的无尽凄苦。

  果然黛玉因为“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选了潇湘馆。月光下竹影里,仙子临窗掩卷,或忧或泣、或悲或苦,伴着书香氤氲,袅袅情思绕过花径草阶,停在怡红院宝哥哥院子里的海棠花前,用一滴一滴的眼泪,守望着前世给予甘露,今世给予真情之人。

  竹林可清雅,亦可洒脱,“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唐 ]王维 《竹里馆》)的王维等着“明月来相照”([唐 ]王维《竹里馆》),竹影琴声伴月光,淡然平和;“竹中窥落日”([南北朝]吴均《山中杂诗》)的吴均看云看霞看飞鸟,闲适又洒脱。 黛玉与屈原笔下念着“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九歌·山鬼》)的女子有些心境契合,但多了些忧和哀,黛玉眼中,雨洗翠竹竹更翠,却是东流水,化作伤情泪,她把读书之境泣成了情殇之河。

  竹林中的黛玉是: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哪里的竹子谁的泪?太虚幻境、湘水河畔、大观园内,绛珠仙子、湘水女神、潇湘妃子,仙界凡尘、前世今生,落到了竹林间,汇成了吟诗流泪的潇湘妃子。“天仙宝境”里,窗外竹扰着窗内人,窗内不尽泪打着窗外斑斑竹,黛玉承载的不仅仅是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还有延绵不断的至纯之情。

  竹影窗下读书是黛玉的日常,对贾政却是不可得之事。当然这也不是贾政的打开方式,他读书的目的是常问经济策,献身帝王家,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匾下更相宜。月夜窗下读书是风雅之事,儒生官员自会有此说法,当不得真,附庸而已,以示自己不是无趣之人比,不得黛玉,只一句“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便溢出了一身清雅诗意。

  黛玉的仙气缭绕不绝,即便是哀怨的葬花,也能呈现出绝美画面。“神瑛侍者”年岁渐长,正懵懂于情为何物的时候,为解其不可名状的忧愁,小厮拿来了《会真记》。偏偏要躲开旖旎的怡红院,来到园中,坐于花下,读着“落红成阵”,等着桃红飘舞得满身、满地、满书都是。怜花惜草的神瑛侍者不忍玷污花红,为保洁净将其洒于水中,随水逝的画面并不哀伤,反而美的心醉;“绛珠仙子”扛着花锄,捧着花袋,微步于花舞红飞的春天,将落花收入花囊,葬入泥土。女孩儿自有一番洁净观,“质本洁来还洁去”,逐水流不如随土化,生于泥土归于泥土,归处终究在来处。

  必然地相遇,必然地同行,少男少女同葬一朵花,同读一本书。于桃花飞舞间看完《会真记》,直觉“词藻警人,馀香满口”,相对轻言浅笑,一个是“多愁多病身”,一个是“倾国倾城貌”,一个“过目成诵”,一个“一目十行”。女孩儿收到表白后的带怒含嗔,男孩儿失言后的羞愧情急,是那个时代、那个年龄独有的情感体验,一切都是春天般的美好。不同于第二次葬花,那是把美演绎成了绝望。少男听到的是少女的“呜咽之声”,看到的是“独倚花锄泪暗洒”,而自己“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此时,他不能自已,把落花抛于地上,他痛着少女的痛,悲着少女的悲,至情当前,哪里还有自己?

  宝玉选了与潇湘馆“又近,又都清幽”的奢华绮丽之所怡红院,怡红院在众人眼中“真搜神夺巧之至也”,是有红有绿的地方,是宝玉情迷、宝钗情动、黛玉情伤的地方,也是迷失之地。

  院外碧桃环绕,院内芭蕉迎客,还有“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的“女儿棠”。贾政带人走来“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越发见门多了”。处处有门却是处处不通,处处不通又处处可行。富贵繁华下,贾家已陷漩涡,不过被海棠芭蕉所蔽,被怡红快绿所惑,貌似于通达之中,实则陷入绝路之途。

  醉酒后的刘姥姥迷路迷到了怡红院,因不识“镜子”,把镜中的自己认作他人,贫也好富也罢,自身面目尚且不识,何况被幻象迷着眼的众生呢。刘姥姥进了宝玉卧室,看到的是“最精致的床帐”,却“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弄得满屋子“酒屁臭气”,需要“三四把百合香”驱味,刘姥姥还在疑惑“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宝玉梦里梦外都不会想到,他的床铺曾被“染了男人的气味”的“混帐”——那个被黛玉称作“母蝗虫”的乡下婆子醉卧过。宝玉的侍者都是洁净的女孩儿,“女人”不能近其身,内室不能进,茶饭不能端,却被“腌臜”婆子做了腌臜事,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欲洁何曾洁”呢?

  刘姥姥,这个具民间生存智慧的乡村老妪,跌倒在弥漫着书卷气的潇湘馆前,却醉卧在了怡红院,把酒后令人作呕的一面释放在大观园最奢华绮丽之所、贾府最尊贵的公子、贾宝玉的私密之地:卧室。尽管是醉酒后无意识行为,沾污了宝玉的床铺却是事实。刘姥姥骨子里谈不上对权贵的蔑视,不会刻意为之,但结果极具讽刺。到贾府打秋风,地位远不及贾府奴仆的刘姥姥,做了贾府众人想都不敢想之事。

  没有居住在大观园的贾政是贾府正统的核心,身为元妃的父亲,他的感受自然与院落不违,但居住者却未必成全他的感受。

  贾政初到蘅芜苑的反应是“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等看到“许多异草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时,言道:“有趣!”及至感觉“比前几处清雅不同”时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此处让平日里颂圣、训子的贾政有了煮茶、操琴、焚香的兴致,果然“异香”有奇效,“冷香丸”的“巧”与“贵”,很能拨动人的神经。此处由清客引出古诗“蘼芜盈手泣斜晖”([唐]鱼玄机 《闺怨》),却隐去了下一句:“闻道邻家夫婿归”([ 唐]鱼玄机《闺怨》),“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贾宝玉并没有始终“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他中途离场了。

  但此时,宝玉写出了“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䕷梦也香”,倒是宝玉常态:只闻荼䕷香,不知春去也。

  院里、院外如此风格迥异的地方住进了“品格端方”的薛宝钗,与“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薛宝钗写出“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诗句倒也异曲同工。而“煮茶操琴”似乎与她无关,她掩住“淘气”,只做该做的“针黹纺织”之事。进贾府后的第一次正式出场是“坐在炕上做针线”,她在怡红院最惹眼的事件是在第三十六回,宝玉挨打后卧床,她来探望,袭人借故离开,她坐在熟睡的宝玉床边,看见袭人留下的针线活,“因又见那活计(宝玉的兜肚)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袭人)代刺”“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的“白绫红里的兜肚”。平时她藏起天性,做着那个时代的女性典范,此时,她以典范的方式展露真情,她不是无情,只是将真情隐于无情中。

  第四十回,贾母带众人并刘姥姥游览大观园,本来黛玉常年哭泣的潇湘馆应是凄苦之地,在众人看来却是“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只觉清幽与安静。而蘅芜苑,还未进院便“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透着残酷与凄苦。到了宝钗“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的房间,没有了当年贾政感受到的意趣。院外的阴森冰冷绕过了“奇草仙藤”漫进了屋内,“冷香丸”中的“冷”留在了屋内,“香”停在了屋外,难以想象这是那个扑蝶、写诗、解戏文的少女宝钗的住处。贾母的评价是“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宝钗把自己活成了李纨而不自知,偏被贾母说破。她辜负了“煮茶操琴”的好居所。

  宝钗雪洞样的房间很少留有他人的印迹,似乎只有湘云和香菱两人才让这里有了生机与灵性。第四十九回,香菱学写诗,湘云教写诗,两人“没昼夜高谈阔论起来”,直惹得宝钗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她没兴致参与少女们的游戏。

  第七十八回,宝玉因寻黛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宝钗走了,把“冷”留在了蘅芜苑,寒意凄凉下,“香”也凝固了。

  大观园因元春省亲而起,承的是皇家之责,却也不忘民间事,“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贾家的样子做的很足,不仅有“富丽”的“天仙宝境”,还有农家风光的稻香村,黄泥筑矮墙,嫩条编青篱,杏花映茅屋,佳蔬间菜花,难怪贾政说:“到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

  但宝玉不以为然:“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村无邻、山无靠、水无源,既不能隐寺,也不能通市,非地强为地、非山强为山,是人力拟天力而为,一处无根无基、无支撑无防护的田庄落在那里,留下难以修复的漏洞,终将陷入危局。大观园连着皇家、官家,又强行加上了农家。皇室中人、官场中人、民间之人,被一所园子串在一起,从繁华之地走到了虚妄之所,危局潜伏在富丽堂皇之中,衰落隐藏于花繁叶茂之下。而承载贾府未来的贾兰竟居如此凶险之地,作者的伏脉真是无处不在。

  归农是中国传统的文人的理想境界,追求的是回归自然的安宁,也是心灵最后的归宿,贾政却在危局之象中生出此意。第二十二回,他在“原应叹惜”的灯谜中看到了四姐妹的命运,此时却没悟出其间的连环危局。宝玉看出玄机,只是,“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不管贾政认不认同,也只能将宝玉叉出去,否则如何收场?

  第七十四回,众人公开谈论抄检大观园之事就是在李纨居住的稻香村,首先呈现的是主仆间行为方式的改变。李纨没有胭脂,丫鬟素云便把自己的拿给尤氏用;小丫嬛炒豆儿弯腰而不是跪下来捧一盆温水让尤氏洗脸。如果说贾琏、贾珍、秦可卿、尤氏姐妹等人的行为是失范的话,李纨房中则失序了,位尊者权威削弱,位卑者行为越矩,家族秩序、家庭伦理毁于细微处,末世中的衰落于无序失范中加速着家族的毁灭和家庭的解体,这种行为出自“以理自守”的李纨房中,道出贾府严格秩序的消解。第三回黛玉刚到贾府,就突出了黛玉常听母亲说的“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这里的不同不仅仅是衣食住行体现出来的富贵,更有长、幼、主、仆间不可逾越的礼仪规范,所以王熙凤的出场让人尤为侧目。黛玉正与贾母等闲聊,“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未见其人,先使闻声,王熙凤破了女子“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喜莫大笑,怒莫高声”的立身之则,被黛玉冠以“放诞”之名。李纨屋里板正的规矩在主仆间的日常互动中消散于无形,不能低估、更不能排除“涟漪效应”的影响,除了贾母房中,大概无人严格遵守礼仪秩序行为规范了。从贾珍为秦可卿僭越办葬礼,到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等等,贾府早已弃规矩如敝履,只是借李纨之地展现,借丫鬟说出罢了。连最守礼之人都轻慢着礼,贾家焉能不没落。

  查抄大观园后,宝钗告知众人去意,李纨对宝钗说:“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说“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是宝钗少见的严厉。“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到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查抄大观园点燃了矛盾,稻香村众人的一番言论将矛盾明朗到个人,宝钗无法置身事外,只能离开。大观园女孩儿离散、青春逝去的迹象留在了稻香村。李纨是避事非之人,却避不开姐妹们发泄出来的恨和怨,稻香村不是决策之地,却承担了决策后果,决策者对此却懵懂无知。

  紧接着是凸碧堂凄清的中秋月夜,凹晶馆寂寞的吟诗联句。贾府再无能力支撑虚假的繁华,富贵的根基已然破碎;贾府中人已无力兴欢喜之事,热闹的心绪已被平灭。中秋之夜,虽是“自己骨肉齐全”,团圆、温暖之意无存,贾母“不觉长叹”,只能以酒压凄凉,以笛驱冷清,于若有似无的乐声中欣赏素月的雅致了。

  之后司棋、入画离开贾府,晴雯抱屈而亡,芳官归了水月,迎春误嫁中山狼,及至惜春出家、探春远嫁、黛玉逝去,大观园的女儿们尽数离散。“槁木死灰一般”的李纨作为贾府媳妇,是贾府衰落的亲历者、姐妹命运的旁观者,亦是自身悲剧的哀悼者。

  随着宝钗的离开,大观园开启了寒凉模式,草木凋零下,终成“衰草枯杨”“陋室空堂”。是谁方“唱罢”?又是谁“登场”?终究是逃不过的宿命,躲不掉的哀伤。

  大观园的春夏秋冬承载了红楼儿女的喜怒哀乐,随着贾府败落众儿女离去,曾经的欢乐与温暖、曾经的伤情与落寞都零落成泥,随风而散。

  红楼梦中梦

  少时读红楼,不懂其高深与复杂,大抵是被故事与情节吸引,在一遍遍的沉溺中演绎出少女的种种情怀。

  那时候哪里知道什么索引派、评点派、题咏派、考证派,只是被文字故事牵引着,读了一遍又一遍,当表面的故事被翻烂之后,就寻着草蛇灰线,试图找出其伏脉的千里,于故事隐处发现未叙之事,在对话之外了解未尽之言,几十年过去了,依然是断断续续隐着的一条灰灰的线,迢迢千里伏着的一条朦朦的脉,单只文本就有千音万意,哪里还顾得上索引、考证。

  开始只是把故事串起来,寻求之间的逻辑关系,随着理解的深入,脉络逐步清晰,人物渐次立体,每个事件的背后都藏着因,每个故事的发展都伏着果,只是因果迂回宛转。一点绕千丝,一丝牵万线,一人之命,环着数人之运,一家之安,裹着万户之福;一词含百意,一句表千情,写的人十年沥血,读的人百年呕心。

  一部小说竟成了谜语,引各路高手不尽谜底滚滚来,却是落纸无痕萧萧下。文本被掷在一边,成为找不到出口的迷宫,抹去了沿途风景,只剩闯关的欢愉了。

  我,小女子一枚,不懂政治、不通历史,又是俗人一个,喜聊红楼俗事,串串家长里短,扯扯七姑八姨,只把小说当故事,把故事当闲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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