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建民第一次见面是1971年冬天,我10岁,他8岁。最后一次见面是1978年夏天,我17岁,他15岁。每次见面都是在他的出生地锡林郭勒盟正镶白旗乌兰察布苏木敖伦淖嘎喳的高勒温多尔。这里只有两家人家,一家是建民家,一家是我的叔叔家,两家一共6个人。
高勒温多尔地处中国第三大沙地浑善达克沙地的腹地,这是一个沙丘连绵,灌木横生,大片的黄沙和小片的绿洲共存,天上的飞云和地下的扬沙相拥,冬天的风雪和夏天的旱雷互虐的地方;这是一个牲畜和野兽比人要多,蔬菜水果比蘑菇沙葱要少的地方。这里的人烟稀少,不单住在城里的人们,即使住在农村的人们,也是很难想象的。在这里,十天八天甚至一个月两个月见不到一个人,都是一种常态。我的父亲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他徒步进入这块儿沙地,在无际的沙地草原上碰到了一位四十多岁的蒙古族牧人,父亲向他打听一下行进的方向,未曾想,刚交流了两句,这位牧人就用生硬的汉语,准确地说出了父亲的名字、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父亲十分惊奇,问他怎么这样清楚自己的底细,那牧人笑着说:“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你到我家问过路,我还给你烧了奶茶喝,你还嫌我的奶茶太咸!”这毕竟是12年前的事了,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对记不起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感到内疚,由衷地羡慕和赞叹牧人朋友的记忆力。没想到那牧人又说:“不是我的记忆力好,从我记事到现在,只有你一个生人到过我家,所以我是不会忘记的!”李颀有诗句“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楚辞》里也有“野寂漠其无人”的名句,这些何尝不是对高勒温多尔这个地方的描述呢!
第一次来这里,我和建民玩了整整一个寒假,还在这里过了一个春节。建民那时虽在孩童之际,但已是家里的重要劳力了,记得那时什么样的牧活他都干,并且都会干,骑马骑驼是牧民的基本生活能力,也是基本生产能力,建民在马背上和驼背上的潇洒姿态,至今不能忘怀。那匹褐色的马,飞奔起来肚子几乎贴在了沙地上,建民小巧的身子,就像长在马背上一样,一转眼,就会在这个沙丘消失,在远处的另一个沙丘上出现。那时的建民整天笑呵呵的,手头的活一干完,就来找我,领着我或是在沙丘上滑沙,或是在灌木丛里套兔子,或是在草地上夹喜鹊。建民最不喜欢喜鹊,他说喜鹊最坏,最爱偷吃别的鸟的蛋,还偷吃别的鸟的小鸟,不仅它自己吃,还用别的小鸟喂它自己的小鸟,他用耗夹子挂上一点肉,来引诱喜鹊,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
就是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建民不仅教会了我骑马、骑骆驼,还教了我不少的蒙语。记得我逮住第一只野兔时,他笑着对我喊:“赛诺(好)!赛诺(好)!别让它咬住了,兔子咬人可厉害!”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兔子是咬人的,而且很厉害。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秋假,我已经高中毕业,但建民只上完了小学就辍学了。我曾劝他继续上学,建民一脸茫然,一脸的无奈。在这无际的大草原上,当时小学要到40多里地的公社去上,中学则要到近200里外的旗里去上,学杂费不说,就是来回一趟趟的交通问题就难以解决,再加上建民在家里是老大,即便是有上学的条件,家里也会终止他上学,回家顶门立户比上学更加重要,字认出头朝上下就可以了,但牧人的本事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
记得15岁的建民比我这个17岁的哥哥成熟多了,他俨然是个大人,父母也开始为他的婚事操心。黝黑的脸堂,黑糁糁的头发,洁白的牙齿,特别是他不苟言笑的神情,和第一次见到的他判若两人,他也似乎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亲热,早上独自赶着一群羊出去,太阳落山后又独自回来,我知道在这一天里,这一群羊是没有一点寂寞的,不但有建民给他们寻找到的肥美的青草、水灵灵的各种野花,还有羊与羊之间的爱情。但我不知道建民一个人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呼唤戈壁,放歌蓝天,还是盘算未来?总之是不会有回忆的,因为在我看来,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个人和一群羊在一起,去何处寻找回忆呢。
晚上回来也不再来找我玩耍,只是礼节性地来看看我,一脸大人的神色:“四哥步行来的?三天走了200多里沙地,脚上打泡了吧?这两天好好歇歇。明儿黑了,过那面儿请四哥吃顿油炸糕。”“明儿黑了”,指的是明天晚上,“那面儿”,指的是他的家。他已经有了自作主张在家里请客的资格,过去这种决定是要他父母作出的。相约了我之后,再约我的叔叔说:“大爷也一起去。”说完就出去开始忙着饮羊去了。
在草原深处,吃油炸糕要比吃肉讲究多了。第二天的晚饭是由建民主陪的,不仅吃了油炸糕,两个人还喝了一瓶酒。
吃完油炸糕的第二天我就返回了,因为建民放羊走得早,离开时也没见到他,这一别就是44年!
二
后来相互就没有了音信,建民依旧在敖伦淖,还是离开了,身体如何,家庭如何,都不得而知。有几次我试图去找他,但都因迷路而半途而废,因为到现在建民住地的通讯信号都不好,不用说导航,连收音机都断断续续。大概是2018年冬天的春节过后,我再次来到他所在的乌兰察布苏木,终于从一个喝醉了酒的牧人嘴里知道建民还在原地居住,孩子已经有了工作,但因大雪封闭了苏木通往嘎喳的道路,又没有见到。
今年夏天,从一个到草地收购牛羊的朋友处得知,草原已经实现了“村村通”工程,基本上每个牧民定居点都通了公路,这消息再次点燃了我拜访建民的热情。我携妻子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驰行,再次来到了乌兰察布苏木,在路边的一户牧民家,很容易的打听到了去往敖伦淖的水泥路,不过牧民告诉我,敖伦淖村大约有近300平方公里,十几个牧民定居点,建民住在哪个定居点,只有再去打听了。
沿着牧民指引的方向驶出大约30公里后,估计离敖伦淖不远的道边出现了一处牧民居住点,我决定下来再问问道,大草原上虽然有了仄仄逼逼的水泥路,但没有导航,依旧盲人骑瞎马,我本是被迷路迷怕了的,问问路心里会踏实很多。
这个居住点只有两间住房,一处羊圈,孤零零地矗立在沙地草原中,我走到了房子前,第一个感觉就是这里不可能有人居住,因为整个房前屋后没有一点生活的痕迹,更没有一点生产的痕迹,连房门前低矮的台阶上的砖缝里都长满了野草。我敲了敲门,问了声:“有人吗?”
屋门“呼”地一下打了开来,我断定不可能有人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年过半百的牧民,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我,似乎在用眼睛回答我的问话:“有人!你要干什么?”
我问道:“我是个过路的,麻烦问一下,这里是敖伦淖吗?”
“是!”蹦出了一个字之后又没话了,眼睛依旧盯着我,等待我的下一句问话。
“请问一下,有个叫建民的住在哪里呀?”
他看了我十来秒钟,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反问了一句:“找他有事?你是谁?”
听着他的问话,我的心率顿时快了起来,这就是44年前的建民无疑了!我终于找到了他,终于再次和他相逢了!再仔细端详他,头发还黑,但稀疏了许多;身体还是偏瘦,但不再灵活;皱纹虽然不多,但每条都饱含沧桑;唯有牙齿,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洁白整齐。
当我说出了我的名字后,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挪开了挡在门里的身子,十分平静地说道:“你是康保的四哥呀,快!进家!”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我在路上设想了很多种我们相隔44年后重逢的情景:惊讶、激动、流泪、握手、拥抱,甚至相互捶打,但这都没有出现,建民的平静也让我平静了下来,平静后便感到了一种陌生,一种隔阂,毕竟44年了,时间不仅可以增加思念,也可以增加冷漠,不仅能够增加信任,更能够产生怀疑。如果是我,突然面对一个孩童时的玩伴儿来访的时候,能够激发出惊喜,还是能够激发出冷静呢?
三
这是两间红砖红瓦的,耳房罩了彩钢顶的房子,特别像建筑工地上的简易工棚,每间大约20平米,里间一分为二,隔成了两个卧室,外间是厨房餐厅,也兼客厅功能,显得拥挤且杂乱。进门后我和妻子就坐在紧靠门边的一个油漆已经脱落殆尽,桌面油渍渍的两屉小桌的旁边。建民端上了一盘煮好的牛骨头,两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对我说道:“四哥四嫂先喝点茶,吃点肉,我先给她喂喂饭。”说完端着一碗奶茶泡馒头走进了里屋。
正当我疑惑建民是在给什么人喂饭的时候,建民出来了,像是在对我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们家的这个,植物人,十二年了。因为抑郁症,自杀抢救过来就这样了。没办法,只有我陪着她,陪着她好好活下去,为了这个家,不管什么时候,都得让孩子们看着他妈活的很好,才能让孩子们在外地上班更放心,虽然她不会动,不会说,但还有口气,我也好歹就有个伴儿。
她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家里的一根顶梁柱,忽然得了腰间盘凸出,不能再干力气活了,不想连累我和孩子们,傻乎乎的想不开,就寻了短见,离医院又远,稍微近一点都不会这样子……医生说再提前半个小时就没问题,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哭都哭不来的半个小时……”
建民还是那么平静,说到最后,竟然还冲着我笑了笑,这是我见到他之后的第一次笑,但这笑,包含了多少苦楚啊。
我向建民问起这几十年的生活历程,他的叙述依然平静:
“三十年前,你叔叔搬走了,我的老人也陆续去世,后来弟弟妹妹们长大成家也搬走了,这里就只剩我一家了。再后来家里的就病了,我就天天守着她,这一展眼人就老了。
现在好了,孩子有了工作,不再像我这样,一辈子连锡林都没去过几次,政府把路修到了家门口,还架来了高压电,生活比原来强了一百倍,唯一的盼头就是老伴儿的病情不要恶化,厮守着好好生活下去。”
只是在他把一口烟深深吸进肺里的那一刹那,我意识到了他的艰辛和坚强以及他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如释重负。
四
建民的这个定居点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给我留下童少年时的一点影子。曹丕说:“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李清照吟:“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44年后再踏上这片土地,我惊诧地有了“人是物非时时休,欲问话先无”的感慨。原来房子前面是一个几千亩大小的淖泊子,冬天是一个天然的滑冰场,夏天则是水鸟的天堂,蓑羽鹤、斑头鸭、鸿雁、鸳鸯等珍稀水鸟都是这里的常客。现在这里没有一点淖泊子的痕迹,说不上是那一年,已经被沙源整个覆盖,上面长满了一年生或者多年生的野草;原来房背后是几十丈高的沙丘,连绵十几里,现在则成了一个沙梁,反而原来西边的沙梁却变成了高耸的沙丘;原来东边是一片红柳林子,当年我和建民套兔子就是在这片林子里,现在这里是平展展的沙地……
看着我发愣,建民说:“四十多年了,沙疙瘩年年移动,再加上连年干旱,这里变化的甚也不像甚了。”他用手向前指了指:“那就是你叔叔原来的房子,早就埋在沙子下面,连我也说不好具体位置,等以后有人来考古吧。”
44年了,这里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但建民的坚守没变,建民的孤寂没有变,建民的爱情没有变,这不仅让我感慨这片沙漠的广袤,更让我深思建民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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