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秋夜》一文中写到:“后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读到这句话时,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开锁叔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在他们家沟畔老院子的西南侧,有一棵枣树,树身锨把一般粗,粗拉拉的树皮拧着朝天长去,没有一根直棱棱的枝干,却浑身长满刺。
我很讨厌这棵枣树。无处不在的刺扎你,你不能爬。你眼巴巴地瞅着它结的几颗青枣,终于半红半绿可以啖嘴了,一土疙瘩使劲撇上去,枣子倒是落了却掉在了旁边的猪圈里。对于我们这些习惯了爬树逮知了下沟摸鱼的野娃娃来说,这枣树既不能吃又不能耍,要它干甚?最可气的是,枣树一年中三季都在稀稀拉拉地落叶子,只要我们一进门找小虎哥玩,玉屏娘就喊:“小良,小虎,把院子扫干净了再猴去!”商人说时间就是金钱,孩子们说时间就是自由。可恶的枣树,剥夺了顽童一起嬉戏的黄金时光。
我们一帮毛孩子,恨极了这棵枣树。只要开锁叔一出现,就家雀一样叽叽喳喳地撺掇他把那棵树伐了,这个说栽一棵杏树,那个说种一棵香椿树……叔笑呵呵地说:“一群碎崽娃子,你们还想干啥?”叔是一家之主,他不伐树,任我们吵破天,那棵没用的枣树,依旧完好无损地杵在院里。
其实,比起枣树,更让我们小孩讨厌的是开锁叔的媳妇玉屏娘,她绝对是几十个婶娘里的另类。
她长得好看。打我记事起,玉屏娘已经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了,但她身材纤瘦,圆蛋蛋脸,窝窝嘴巴,背后拖着两条光溜溜的大辫子。我妈妈、我大妈和其他婶娘,清一色的剪发头,省事;衣服一色的灰或黑,耐脏;她们每天一睁眼一家老小吃喝拉撒睡忙得揣鞋拾帽子,哪来得闲工夫打扮自己。村子只有十七八岁待嫁的大姑娘才梳着齐腰的大辫子,像秦腔戏《梁秋燕》里唱的:“黑油油头发双辫辫,绿裤子粉红衫,桃红袜袜实在鲜。”可是玉屏娘就是三个娃儿了,依旧头脚光鲜。
冬季到了,早起上学,“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清冷寂静的村子里,只有挖城墙的老张老汉穿着黑棉袄,大裆棉裤,腰里系一根白布腰带,立在对岸的沟畔用破锣嗓子唱着:“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歌声苍凉悲怆。
我们穿着棉袄棉裤,手上戴着筒袖,脚上穿着新做的棉窝窝,简直就是棉花包子挪着去上学。围巾包得严严实实,每人只露着两个黑溜溜的眼睛。路过官窑的豁口,一阵冷风吹过,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地淌出来了。许多娃娃手冻僵硬了,解不开布条裤带,甚至尿了一裤子。下课了,男同学们在墙角挤暖暖,女同学在院子里踢毽子跺脚,有些值钱娃还提着火盆,烂搪瓷缸里烧着玉米芯取暖。玉屏娘家的二小子小虎,只穿着一身棉衣,脖子精着,肚子光着,里面没有穿一件旧衣衫,脚上还是单层布鞋,大拇脚趾头在外露着,袜子破了脚后跟也暴露在外,皲裂的血口子娃嘴巴一样张着。数学老师罗述英说:“小虎,让你妈给你身底子套一身旧衣服,要不然风一吹就透腔了。”
罗老师不知道,我的玉屏娘是个懒婆娘,她这辈子就不捉针,不拈线,不拿瓢,不做饭。小虎哥的这棉衣服,还是开锁叔从煤矿上回来,央叫了几个老嫂子连夜缝出来的。后来,煤矿上不知那个工人扔下的一件蓝大袄,叔捡回来,套在了女子身上,两个儿子整个冬季,都是拦腰里系一根草绳。草绳,是哥俩的保暖神器。
玉屏娘在干啥?她一天到晚直挺挺地坐热炕,手压在屁股下面,专心致志地听戏。开始是用收音机上听,后来是在电视上看,秦之声,一期都不落下。后来家里的了海燕牌黑白电视机,电视剧她一集接着一集看,从都市碎戏到新闻联播,从天气预报到海峡两岸,每天晚上不到雪花屏出现,她绝对不关电视。其他婶娘抹袼褙,纳鞋底,做棉服,缝被子,对不起,这些玉屏娘都没有兴趣。但只要一说起秦腔戏名曲名角,任哲中《辕门斩子》、昝金香的《窦娥冤》、李爱琴的《包文拯》等,玉屏娘如数家珍。兴致高时,她还会哼唱几句:“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空山寂静少人过……胜似焚香念弥陀。”后面就是那娇滴滴的一曲三拐弯的“嗯——嗯——”娃娃们并未觉着她唱得有多好听,但是她却自我陶醉,兰花指时不时还翘着,妥妥的文艺女青年一枚。
“唉,把玉屏咋不懒死呢?”我妈妈骂着她妯娌,手里正绱鞋,“娃摊上这样的妈,真是遭罪。”母亲一边叹息,一边给我父亲讲述。玉屏娘不过日子,七八块钱让娃买一双板鞋,一周还没有出去鞋帮子和底子都分了家。她去玉屏娘家逛门子,一窑洞的闲人,连说带笑,娃放学了玉屏娘的手还没有进面盆呢。小良拿了冷蒸馍,在酸菜瓮里捞了腌的白萝卜,切了萝卜坨啃着上学去了。娃走的时候,还给她妈把烧炕的柴火提到了门外头。
父亲调侃,懒婆娘倒能教育下勤快儿。
“我叔怎么不打他那懒惰婆娘呢?”弟弟问。
全家人哈哈大笑。
“你叔腿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能娶比他小十来岁的媳妇,已经烧高香了,还敢打她?打跑了你叔这辈子就打光棍了,三个娃就成了没妈的娃。”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弟弟适时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我们都笑了。
父亲叹一口气:“蘖蘖枣刺好歹扎着篱笆墙,那就是个浑全的家。”哦,那个院子离不了那棵枣树,那个家还离不了玉屏娘。
后来啊,开锁叔的三个儿女都顺利地男娶女嫁。每次办喜宴结束,母亲帮忙回来躺在炕上,伸着疲劳至极的胳膊腰身说:“玉屏一辈子鸭子下蛋不管蛋,人家娃也长大了,轻轻松松一辈子,这也是活人啦。巧人是拙人的奴,咱忙忙碌碌一辈子,顶啥用呢?不做啦,世上的活,能做完吗?”
可是第二天晨曦微露,母亲眯着一千二百度的近视眼,就坐在房檐底下的小凳子上,不是纳鞋底,就是合线绳子。家里其他人陆续起床时候,她又放下针线活,开始进灶房点火烧水做饭。记得有一次我娘俩并排躺着聊天,一会儿我妈不由自主地开始了“自我检讨”:“把我老鬼咋不懒死呢?电灯亮晃晃的,不做针线。”
我劝说妈妈学习我玉屏娘,人家啥都不做,照样水行磨转。你一辈子先是为我爸的兄弟姐妹们七个操劳,再接着为自己的六个儿女没日没夜地忙碌,现在又为孙子辈做针线活,啥时候是个头啊?你也为自己活两天吧。
妈妈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摸着我说:“你二姐四个娃,自己是个男人性格,我这当妈的不给做不行。给外孙子做了棉衣服,给亲孙子不做,这不是寻着找人骂呢?……”
母亲就这样做着,直到突发脑溢血时,手里还端着簸箕收拾油菜籽。那褐色的油菜籽,随着母亲踉跄的脚步,在院子里歪歪斜斜撒下一根弯弯曲曲的线……
母亲的生命定格在了64岁。
母亲的葬礼上,穿白戴孝白花花一院人。无论他们哭泣着的称呼是“妈妈”“奶奶”“三娘”,还是“姑姑”“外婆”,都念叨着母亲的好。可是在素车白马中,在凄婉的唢呐声里,我心底在呼喊:“我不要你们人人口中赞叹的好人,我只要我那个活着的妈妈。”“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母亲被这句话禁锢了一生。可如果还有机会选择人生,估计母亲还是终生劳瘁而无我。
玉屏娘也老了,特别是和母亲同岁的开锁叔猝然离世后,她似乎一夜之间白了头。有一次回娘家,看着她羸弱的身躯颤颤巍巍从远处走来,和祥林嫂几乎一样,我竟不敢确认。那个两条黑油油大辫子的婶娘哪里去了?几年后,玉屏娘也躺在了村北高硷下,那里有先她而去的开锁叔,她又和我的父母做了邻居。
后来,老庄基复垦,老院子四周那些粗壮的杨树,笔挺的槐树,坚硬的楸木,有用之材皆被各家各户砍伐殆尽。只有开锁叔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因为没用,在推土机隆隆声中依旧保留了下来,作为方位标志。
现在人们种地的时候,看见那棵孤零零的枣树,上了年纪的人会说这是开锁的老院子,南边是赵峰的家……年轻一辈追赶着旋耕地的车轮,忙着种完地,早点回到城里。
谁还理会那棵枣树呢?
那棵枣树就一直长在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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