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随着寒流一起袭来的，还有悄无声息的病毒。这是一种很狡猾的病毒，专挑儿童与年轻人下手，起初它会伪装得和普通感冒相似，吃点药便退了烧，让人误以为病快好了，等到胸闷咳嗽不止时，它已毁坏了人的肺。

　　萧云的儿子也中了招，待她开好药带着儿子走进输液大厅时，不足二百平的大厅里已快挤满了人。从几排椅子上方垂下的条条输液管连通着一个个娇嫩的小手，清亮的液体在管子里一滴追着一滴地流淌。儿童的对面是或蹲或站着的父母或爷奶，家里的心肝宝贝病了，他们有的是满脸关切，有的则焦虑不已，恨不得能替换孩子去承受这场无声的侵袭。淡淡的药水味、汗的馊臭味与各种各样食物的味道混成了味道的大杂烩，在眼前的空间里不断发酵蒸腾着，隔着口罩还直往人的鼻里钻。萧云刚进来时皱了皱眉头，她不怕气味的难闻，怕的是这里的病毒。曾有护士好奇地拿着病毒检测棒在这里挥动了几下，检测棒上马上亮出了耀眼的红色，病毒密度让人触目惊心。尽管肉眼无法看到但它们却切切实实地在这里飞舞着，紧紧地围绕着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个人，不时地侵蚀着他们的肌体。

　　见躲无可躲，萧云不得不硬着头皮呆在这里。等了不到二十分钟，护士就叫到了她儿子的名字。当儿子的小手放在棉垫上之后，那个因疲惫而变得表情麻木的护士，还是强打起精神柔声地安慰儿子不要害怕，扎针时一点也不疼。这些话她对不同的孩子都说过，早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但结果还会有孩子在扎针时大哭。儿子的胆量一向很大，他瞪眼看着针尖刺进手背下的血管里竟毫不皱眉，倒是让一旁的萧云看得纠心。扎好针，固定好输液管，护士这才把输液瓶递到萧云手里，让她们随便找个空位子坐下。儿子的眼尖，直奔一个空下来的位子跑去，害得萧云差点没有跟上。

　　挂好输液瓶，儿子不停地挪动身子终于找到他感到舒服的姿势。这时对面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又吸引了萧云的目光。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男孩脸已胀得通红，他那张帅气的长脸上还架了副眼镜，腿上放着一本书。等这阵咳嗽刚平息，男孩的眼光马上又投到了书本上。看病对他来讲好像是次要的事，他的心思一直没有从书里跳出。萧云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很省心的孩子，不像自己的儿子早已抢过她的手机沉浸在游戏的快乐中。

　　儿子的右边坐着位二十岁左右的美女，女子的身材高挑，口罩捂住了大半个脸，露出的肌肤白里带红，眼睛也很迷人。她咳嗽时会用卫生纸捂着嘴，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怕咳嗽引来别人看到她难堪的一面。因为想压住咳嗽声，她的眼角就憋得更红了。那女孩的指甲很长，上面绘着精美的图案。萧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这双手每天忙完家人的三餐，又要去忙工作，去接送孩子。到了晚上人已累得精疲力竭哪还有心情再去打理指甲。美丽是属于年轻人的，人到中年犹如开放后的花朵，持续不了几年就要去枯萎凋零了。事实上每月固定不变的房贷，每月的水电气费，每天必不可少的饭钱，还有像生病这样无法预料的计划外开支都在等着她打发。睁开眼便要花钱，无法躲掉的生活压力已让夫妻俩喘不过气来。为了多挣些钱她常觉得夫妻俩像是奔跑在快车道上，轻易不敢停下来歇息，结果挣来的钱也仅够家里的基本开支。生活，已让三十多岁的她失去了再去妆扮自己的浪漫心情。

　　十点多，萧云的儿子已经输完了两瓶水。第三瓶换成了红霉素，这是一种刺激性很大的药水，输快了会烧得血管疼。管子里的水只好调得很慢，此时既便是再没有耐心的急性子也只能忍着了。

　　儿子左边也是一位中学生，肥嘟嘟的胖脸因为发着烧而变成了红色，他一直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脑子里不知在想着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想。守在一旁的漂亮妈妈不时地对他嘘寒问暖，但那孩子听到后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妈妈身上黑亮的貂皮大衣把腿裹住了大半截，从露出的小腿上可以看出里面穿的是条黑色紧身裤，脚蹬着一双精致的皮鞋，整个人显得干净利索而又不失华贵。到了十点多，从东边侧门闪进来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奶奶，奶奶了怀里抱着牛奶面包辣条烤肠之类的吃食。男孩被扰后，睁开眼看到奶奶带来了好吃的，眼里瞬时亮了起来。接着就是撕开包装的声音、包装袋摩擦声与男孩的进食声不停地向四周扩散着。看他吃的很急，一旁的奶奶不时地劝着，我的小乖乖，你慢些吃啊慢些吃，千万别噎着了，没有人会和你争。奶奶对那孩子疼惜之情溢于言表。趁着孩子吃饭，孩子的妈妈则打起了电话。萧云隐约地听到她在找熟人帮忙，想让孩子尽快住进病房里。萧云在这家医院里没有认识的医生，便不由地叹了口气，儿子明天能不能住进病房只能靠运气了。

　　到了下午一点多，儿子终于输完最后一瓶水，萧云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又把儿子带到二楼做了十几分钟的雾化，当天所有的药这才算用尽。

　　接着她又和儿子找到楼上的病区。和输液大厅里一样，病区的走廊里也挤满了人。萧云将住院申请单交到医生办公室时，一位清瘦干练的朱医生接待了他们，告诉他们现在等着住进来的人已有二十多位，明天早上你们先到这里来排队，运气好了或许很快就能有床位。

　　第二天萧云不到八点就赶到了医院，病房里依旧是拥挤，走廊里的加床上也是人，来往的家长与穿梭的护士只好侧身穿行。医生办公室的门口已有十几个人在排着队等消息，也有人见没有多大的希望，便不满地嚷嚷着去了一些等级低的医院，那些名气低的医院或许不会拥挤。时间很快就到了九点，有个护士拿着名单开始念起来。念到程彧时，护士认不出这个“彧”字，便问这是不是程或。当听到有人回答是程彧(玉)时，把护士闹了个脸红。萧云的儿子幸运地被叫到了名字，但被安排到临时的加床，床号是加45号。加床就加床吧，总比进不来强，在这里根本就没有挑选的余地。

　　念完名字后，护士就带着这些幸运者进了护士站对面的输液室。输液室里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长桌，上面摆放着棉球、消毒剂、胶带等物品，护士就在那里给孩子们扎针输液。两边靠墙的位置分别放着条椅，上面贴着临时的号码，加45号在左侧长椅的中间。孩子扎好针后就坐到号码对应的位置上，药水则挂到脸前的临时铁架上。尽管没有床，一张硬木长椅上挤了四个人，萧云还是感到很幸运，到了这里好像孩子的病已好了一半，她只需要陪着孩子熬时间就行了。这里也有孩子边补水边看着书，而萧云的儿子依旧是刷视频玩游戏，萧云觉得在病房里看书的效果不会好，孩子难得闲下来，她就从没有阻止儿子玩手机。

　　与在大厅里一样，家长们依旧是或站或蹲在孩子们的对面伺候着。见护士输好液后凳子空了下来，一位长腿女人赶忙抢着坐了上去。女人的肤色黑黄，一看就知这是长期暴露在阳光下劳作晒成的。

　　一个多小时后，输液室里的气氛轻松了下来，已变得熟识的人们开始小心交流着病情。长腿女人从凳子上下来，并没有让她的丈夫去坐凳子，而是好心地让萧云坐着歇会儿。一个胖女人见临边的孩子有鼻炎，便热心地推荐他们去用中药。把加工好的中药药面放在纸条上，送到鼻口时吸进去，打个喷嚏鼻炎就好了。由中药治鼻炎，家长们又争论起中药治病毒的效果。

　　萧云不想参与这样没有结果的争论，她坐了一会又把凳子让给了长腿女人，自己则挤到外面的走廊里想找个合适的地方透透气。只见昨天那个貂皮女人拎着废弃的食品包装物正往盥洗室方向挤去，见到萧云时她还笑了笑，说她们住到了35号。萧云想还是有熟人好，按照加45的号码顺序，儿子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躺到病床上。

　　第二天八点不到医生办公室的门前又围来了一群人，又有众多感染的儿童想住进来。和头天一样，护士把叫过名的人带到了输液室。而同萧云儿子一起入院的那帮孩子，有的住到走廊里的加床上，余下的则坐到走廊边的长椅上。在长椅上找到自己的编号后，萧云的儿子自嘲道，今天升级了，从输液室升到了走廊，明天或许能升到病房里。见儿子随口就是游戏里的语言，萧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整天就知道升级升级，等病好了要是学习升不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萧云儿子左边坐着一个脸色白净的小男孩，右边还是长腿女人的女儿。那女孩和自己的儿子一样也是机不离手。女孩玩了一会儿，长腿女人就劝女儿别玩了，女孩没听她的，依然沉浸在游戏的快乐中没有半点歇止的意思。见女儿不听自己的，长腿女人突然夺过手机扔进垃圾桶里，接着又骂道，叫你玩，叫你玩，你这个没有出息的货，十几天没看一眼书，将来我们能指望你什么。长腿女人的骂声惊呆了众人，萧云想去劝阻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众人的目光在齐齐地看向这里，她怕越劝反而让那个女人越尴尬。此时此刻沉默或许是消除尴尬最好的办法。

　　还没到午饭的时间，白脸小男孩就嚷嚷着饿了，爷爷给他泡了碗方便面，男孩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闻着诱人的香味，萧云想是不是也给儿子来一碗，她正犹豫着买不买时，那个男孩的肚子里突然难受起来，低声地恳求爷爷快递过垃圾桶。桶刚放他在身前，早已忍无可忍的男孩便对着那桶狂呕起来。待吐过一阵之后，男孩感到心里畅快了许多，面色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萧云看到这些，心想这药物的刺激性是真强，她便打消了让孩子吃方便面的念头。孩子平时爱吃水饺，她就出去买了份水饺，果然孩子看到水饺后满眼里都是欣喜的光彩。而一旁的长腿女人和他的丈夫正费力地撕咬着自己做的干饼，里面卷着腌咸菜。女儿吃的也好不到哪里，只是比爸妈多了碗豆汁。她把煎饼泡在豆汁里，这样很容易就能嚼烂，不像她爸妈那样吃起来很费力。看到这些，萧云的眼睛不由地红了起来，心里莫名地升起一阵酸楚。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会这样节俭，她想下次一定要多买份水饺给那个女孩。

　　第二天，萧云找遍了病区也没有见到长腿女人一家。询问别人才知道那家人为了省钱已经提前出了院。萧云不由得担心起来，还没有完全治好怎么就出院了呢，不怕回去后复发吗?

　　茫茫人海中，有些人与我们仅是擦肩而过的缘份，如果不是因为孩子生病，萧云想或许永远不会认识长腿女人一家。而那家人却深深地牵动了萧云内心深处的同情，甚至会让她惦记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