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十年看做一个标尺,用以度量我们的一生,除去极少数长寿之人,所谓人生百年,至多不过十个十年而已,而我的第六个十年业已过去了一半。如此一想,顿觉可怕。曾几何时,总喜欢说来日方长,如今骤然回头,始悟来日并不方长,十年也不过是瞬息之间,似乎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做,它就没了。不由心生惊惧。
令我如此惊惧和忐忑的,还有即将到来的退休生活。未来的日子突然改变原有的轨道,失去忙碌的惯性,我该如何应对?回望走过的几十年,俯拾洒落的点点痕迹,希冀它们可以给我些许安慰和启示。
一位步履蹒跚的女童向我迎面走来,那是孩提时代的我。从咿呀学语到一名小学生,我能记起的已经很少。母亲说,你从小脚步懒,都三岁了(一周岁多一点),还不会走路,小嘴倒是一天到晚说个不停。还特别捣,爱生病,爱哭,整晚的折腾,抱着就睡,一放就哭,我和你爸只好轮换着抱,累死个人。我有这么惹人讨厌吗?母亲每次说起,我都大笑着不相信似的反问。心里却明白,母亲说的是真的,且已经轻描淡写了,因为我也是母亲。
一九七五年,八岁(六岁多一点)的我走进学堂,成为一名小学生。那年的一个冬日,小弟被拖拉机压折了腿,上学没几个月的我便辍了学,在家照顾弟弟。第二年又重读一年级。七月里,发生了唐山大地震,家家院子搭起防震棚,整个夏天都在棚里度过。九月九日,毛主席去世,我们胸前佩戴白花,向他的遗像鞠躬致哀,教室里哭声一片。虽然我们还都是孩子,眼泪却是那样的发自内心。
人之初的十年,我贫乏得可怜的记忆里,留存最深的竟是这世间的苦难和无常。
接下来的十年,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成长阶段,从懵懂无知的儿童逐渐蜕变为意气风发的青年,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一九八一年,县一中在全县范围内遴选一百名初中生,我是我们乡唯一的幸运儿。三年后,我考入一中的重点高中,又过了三年,我迈进财校的大门。一个农村女孩,凭着自己的努力,从此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为自己搏了一个相对安稳且光明的未来,而这也是父母最大的心愿。那时的大中专毕业生,国家还负责分配,只要跨进大学和中专的门,就等于拥有了一份工作。因而,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意味着我的命运被改写了。
站在千里之外的海滨,我惊讶于大海的壮阔无垠,惊叹于世界的斑斓多姿。在那儿,我开始学着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认识和了解这个世界,并尝试着融入。十八岁的我,在陌生的城市长大了。
还有一件不得不说的事,我无限慈祥的外婆在这个十年里离开了我,那是我考进一中的第二年,她被食道癌夺去了生命,少不更事的我第一次亲历了亲人的离世。如果说有什么是成长过程中必须要学会承受和面对的,那就是亲人的离去,它让你懂得,生活里没有永远。
第三个十年,我参加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家,成为一个母亲。诚如古人所言,三十而立,这十年,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而立”这两个字。诸多的第一次,让我品味到人生百味。诸如,第一次品尝到恋爱的滋味儿,第一次知道理想和现实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第一次领略自食其力的幸福,第一次当上了房奴。
发生在一九八九年夏天的那场政治风波,直接影响到我们当年的毕业分配。毕业前夕,我们每人需递交一份保证书,然后回到原籍就业,但县级单位不予考虑,只能去基层乡镇。报到的第一天,又被单位“发配”到一个刚刚建厂的乡镇企业。两年半之后,“锻炼”结束,又过了两年,我被抽调到新成立的镇农村合作基金会,五年后,基金会关停。我和员工们则继续留守,处理林林总总的遗留问题,直到二〇〇四年合乡并镇,我才抽身退出。
上班领到的第一笔工资给家里添置了一台落地电风扇,结束了父母蒲扇不离手的日子;工作后的第四年,我走进了婚姻,成了一个有“家”的人,也是在这一年,我的奶奶驾鹤仙去;第五年,我做了母亲。沉甸甸的责任感在喜悦之后扑面而来,我要给孩子一个安稳幸福的家,而不是借住在单位提供的临时住房里。我们借遍了身边的亲友,终于凑够了爱人单位的盖楼集资款。我们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孩子可以安心回县城读书了。
第四个十年,是最为艰辛和操劳的十年,让我着实体会到了工作生活一肩挑的辛苦。伴随着儿子进城,我也开始了自己的奔波生涯。最开始骑自行车,每周回来两次,很快就换了摩托车,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再后来,和同事们拼车。〇四年冬,所里的同事车祸身亡,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下了他的所有工作,仓促上阵,边干边学,苦不堪言。但相较于这些身体上、工作上的辛劳,精神上的疲惫和打击才更难消解。
先是外公毫无征兆地离去,未过几年,公公又脑中风。公公卧床一年之后,婆婆猝然离世,两年后,公公也逃离了苦海。辛劳自不必说,金钱的投入更是实实在在,可偏偏那几年的经济最不景气,单位两年内拖欠了我们九个月的工资,人们的日常开支都极度艰难。许多人为了生活,不得不回农村父母家取米取面,直到〇二年下半年,情况才有所好转。幸好爱人在县城工作,工资一直正常发放,才勉强支撑下来。送走公婆,急于改变现状的爱人姐弟仨,凑钱买了一辆工程车,艰辛奔波了一年,最后以赔钱告终。原本就难见余粮,这下更雪上加霜。四十不惑的十年,让我对“风雨如晦”这个词有了痛彻的理解。
第五个十年,我遇见了文字,走进了江山,我在工作和家庭之外,找到了心灵的归宿。〇八年,我第一次接触到网络,起初只是到处走走看看,后来学着别人写几行心情文字,后来陆续加了几个网站,再后来就来了流年,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更有幸的是,在二〇一六年的夏天,部分流年人相聚青岛,我生平第一次见了“网友”。
当然还有许多开心的事,比如儿子考上了心仪的大学,飞向了属于自己的天空;比如,我结束了三十年的奔波生涯,从乡镇调回了县城;比如,我搬进了电梯房,拥有了私家车……生活,在对我吝啬了几十年后,分外慷慨地向我展露出它的敦厚和柔美。
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十年,需要单独成章,这就是江山十年。十年前的十一月,在飞扬的引介下,我来到了流年,至今已是整整十年。十年里,我把大把的时间慷慨地赋予了文字,赋予了流年;十年里,我共“挤”出良莠不齐的126篇文字,它们静静地躺在我的文集里,等着有缘人翻阅。记不起有多少次,枯坐屏前,为了一个词、一句话而苦思冥想;记不起有多少个夜晚,我一边紧紧揉按着太阳穴,一边字斟句酌地编写编者按。即便头痛欲裂,我也要坚持着把手中的文看完。爱人不解,问我究竟图什么,我不知道,图它能让我快乐这算不算?虽然痴迷文字,但也深知,今生绝不会因它成名,更不会因它得利,名利皆无,那剩下的,就只有喜欢二字。“此心安处是吾乡”,读书、写字,能让我的心灵获得安宁和满足,这就够了。
其实,当我战战兢兢在流年投出第一篇文字时,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呆就是十年。之前也流连过好几个网站,最后都只是过客而已,江山流年却真的成了我心灵的家。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坚持下一个十年,更不知道我还能挤出多少东西,但我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尽管我吝于表达,过于散淡,但我的爱并不因此而损减半分。
前些天,参加平原籍作家图书捐赠活动,主办方鼓励我们多写作、多出书,争取将自己的作品早日摆在图书馆的书架上,繁荣家乡的文化事业。对此我深感惭愧和惶惑,或许穷我一生,也做不到付梓出书,可我愿意把它当成我的梦想去追求。
现在的我已经步入了第六个十年,且行将过半。在人生的下半程,我即将开启退休模式。忙忙碌碌了半辈子,眨眼就要变成闲散人员,心中的感慨难以名状,既有“流年容易把人抛”的慨叹,也有对退休生活的诸多期待。爱人担心我大把的空闲时光怎么打发,几次鼓动我二次就业,对此,我坚决拒绝。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把它填满。
我加入了本地读书会,借以督促自己多读书;报名老年大学,拿起毛笔,让点竖撇捺浸润我的余生;还有我深爱的流年,要每天去编辑、评论文章……可以想见,我未来的日子会一样精彩。
俯仰之间,已是人生之秋。回望来时路,没有惊天动地之事,但总算对得起自己的职业,对得起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有一句网络用语,“你的人生余额已不足,请好好珍惜”,是的,我的人生余额已不足,要好好珍惜。余生很短,惟愿与文字相伴,陪家人到老,幸福生活,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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