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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昔少年事

时间:  2024-09-18   阅读:    作者:  壮溪

  一、弯弓射鹰

  想当年,苗家伢子,衣敝腹饥,别木枪,背竹剑,一副英雄胆。威风凛凛之际,大雁列阵天上飞,有人喊“打”,手枪朝天撸——“突突突”,众人嘴角湿漉漉,不见半支雁翎落,拉垮丧气。落毛一声“做竹箭”,豪气立盛,钻入竹林,砍来毛竹、箭竹、白竹和黄蜡藤,齐聚在仓库坪里造竹箭。

  没人见过实物。翻摆连环画《水浒传》等书,大伙照猫画虎。弓用毛竹开片削刮,筠上雕龙似蛇为饰,再刻属主名;或裁白竹一截,经火烤曲,翠竹熏烟迹,恍若杀气绕。弦以韧性藤条,或偷母纳鞋底复股麻线。箭杆,取高粱芭茅杆,也有用小箭竹做的。弓装弦,杆套竹木镞,竹筒箭壶,大功告成。长短、粗细、张弛,因人而异,适则为宜。

  初试箭芒,在山林之中。走兽,有野狐、黄鼠狼、土拔鼠等;飞禽,有岩鹰、野鸡、竹鸡等等。先习靶山林静物,再逐射小型鸟及野鸡等,从梽木坑、牛栏洞至枣子园,禽兽惊惶,屡有斩获,射艺渐进。父辈极度反感和焦心。野猪毁稻拱地,我们虽用磨制铁镞驱逐,然而也逃脱不了被缴械的命运。缴则缴也,藏则藏也,造则造也。造的速度,远胜缴的速度。

  秋收冬藏,山荒林净,鸟兽多匿迹。鹰隼饥腹难耐,常在壮溪冲上空巡睃。鹰眼甚疾,瞄定肥鸡肥鸭。它微收翅膀,直颈伸腿,像一支黑箭俯射,地上暗影疾移,接近目标,双爪致命一击,逮住猎物,翻翅升空而去。

  鸡鸭是苗家的半个银行。“资本主义的尾巴”本已甚短,有限的扁毛虫,弥足珍贵。“剁你的脑壳祭菩萨,砍你的叶翅织篱笆……”对老鹰的强横,眼泪泼洒的母亲们,声嘶力竭,直骂到太阳落陇,方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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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的焦心,甚是多余。我们的箭,绝不瞄人畜!母亲们的泪和诅咒,甚为可笑,鹰头鹰翅是骂不下来的,却启迪我们利箭有责:保卫塘形老屋场上的天空,守护银行!从此,我们与猛禽互为敌手,斗智斗勇。

  太阳收尽草木余露,老鹰已在龙盘山林的上空盘旋。看似悠闲,无欲无求,其实觊觎日炽,随时将对垄底锁定之物,凌厉出击。母鸡感觉日暖,顿生爱意,领着一群小鸡到竹篱、岩坎边和秋收后的稻田觅食,公鸡耸冠侍卫前后。它们追啄一些小蝗虫,或者翻拾枯草丛的草籽。母鸡戒备十足,不时仰头四顾,疑窦之中,咯咯咯,招呼小鸡护在翅下。我与伙伴们有闲暇时,常常分成几组,或持弓箭伏在老屋弄子,或隐在碾屋潭边的大橙树浓密的枝叶间,或者躲在老仓库内侧的木桥下。老鹰几次闪攻,都被我们猛然射出的箭雨逼退。事后,伙伴们都说,老鹰是畜生,畜生当然不如人。

  我们得意洋洋。闲来无聊,在仓库坪,在干稻田,在横跨壮溪的岩板桥上,弯弓射天,箭雨入云,又纷纷下落。段叔路经九担丘,天落一支箭,穿透斗笠,贴鼻坠插入地。“鬼崽崽,你们放阴箭?打断你们的狗腿巴子!”他扬起牛扫棍,追得大伙四散奔逃。

  “地上有人,天上有神,人不敬神乱射天,神放阴箭不可救;不过要戒放阴箭,也要防备小人。”当年长者常警示我辈,多有惘然。如今花甲,从未闻神箭伤人,但见人前笑盈盈者,转身搭箭射人背,箭箭没羽。

  随后一段时间,鹰不时出没桐油冲,俨然为箭所慑,似乎已转场棉花坳下的曾家盘。谁料塘形老屋场人家,在一周之内,被老鹰连叼好几只鸡婆,太婆和胡姨几欲哭得岔气要命。原来鹰垂涎苗人的家禽已久,且诡计多端,一招“声东击西”——它从桐油冲绕牛栏洞、龙秀盘,沿梽木坑涧谷潜飞,或者沿枣子园、船篙冲谷底滑翔,出其不意,屡屡得手。

  人一得意,确实有遭畜生放阴箭的时候。但岂可认输?“声东击西”,畜生能懂,人怎可不识?我们公开派几人上龙盘和桐油冲嚷嚷扰扰,虚张声势,故意露出塘形老屋场门户,此为阳谋;在老屋场南边的塘背和船篙冲口,各埋伏一组人马,守株待兔,此为阴谋。畜生自以为得计,如法炮制,我们则于塘背溪涧将其猎杀。鹰,也许至死也不明白,它就栽在自己屡试不爽的这一计上。

  二、倾听熬糖

  玩累子,是少年郎的赏心乐事。

  壮溪冲人叫累子,耻笑知青叫木陀螺是凯子。有的知青是老师,我们只好背地里耻笑他。

  耻笑他们,是有理由的。我们原地张开手臂急转身子,很累很累的;它被抽得飞转,比我们更累,那是痛彻的累。叫累子,才名副其实,还饱含我们怜惜的情感成分。

  削制累子,看似简单,但能做一个“熬糖”的累子的人,我们绝对顶礼膜拜他。杨氏兄弟和义弟美伢子,就是我们信服的高人。他们告诉我,选材最好是榉木、柚木和檀木,不得已用青冈栎、茶树和老梨树。需锯子、板凿和板刀等锋利工具,否则根本啃不动。他们似乎很热心教我,可按他们的方法制作,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熬糖”的境界。我终于明白,别人不会无故把师门心法,明授与人的。他们耻笑我是凯子,其实除他们三人以外伙伴,都被耻笑过。

  好长一段时间,我认可自己是凯子。因为高人随便拿一个累子抽打,无论是在较宽敞的禾堂坪、晒谷场,还是在狭窄的中堂屋,甚至在田埂上,都能进入“熬糖”佳境。你看,小如指头的累子,他们只需拇食指空中搓落,立时钉住地面;茶杯粗的,双掌握定累子一旋,稍带几鞭,仿佛老僧入定;碗口大的,便要皮叶搓的鞭子绕缠身子,迅速拉转,奋力抽打,其便在某一点站立不动。他们常用骄矜的语气说,这就是“熬糖”,董啵?静静地观察他们制造的熬糖,心里是极苦涩的,因为那是别人的“熬糖”。只有属于自己的“熬糖”,才是真正的赏心乐事!

  为了自己的熬糖,我煞费苦心。暗自观察他们的取材、制作和抽打的每个细节。比如取材要圆直;截料要与自己气力相宜,不能过粗过长;累子体上为圆柱,下呈圆锥,头必平整,锥须中正,柱锥长短比例切勿失调;皮鞭软韧,抽扫先快后慢等等。偷师学艺,固然受用,但根本原因还是我从看摸到制作试打,再与高手的累子比较加以改进后,才获得的技法。“别人的老婆过不了夜。”苗谚给了我启示:只有自己掌握技能,最可靠。不过,我不像高人他们那么狭隘,却把全部制作累子的妙门,与伙伴们共享。

  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意义上的“熬糖”累子,应该是我制作的中型茶树累子。它是倾注我全部心智的作品,规矩周正,明黄如玉,从外形上看,绝不输被我膜拜者之神器。

  当我拿出此爱物,准备在晒谷场上挥鞭自雄时,握掌汗浸,莫名惴然。几个高人,摇鞭睇睨;一众“凯子”,拧眉耷眼。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熬糖”也罢,出乖露丑也罢。我把晒谷场上四围的伙伴,视为哑然的鸡群。我从容鞭绕累子身,潇洒拉鞭,但见:明黄玉鼠,纵身入场,受鞭增兴,投礼四方;鞭声清越,灵鼠献瑞,进退腾挪,心领神会;倏尔迷醉,步履凝滞,山河寂寥,成佛之时。茶树累子,高光时刻到来——它已进入“熬糖”境界。高人和凯子们皆伫立,屏住呼吸,眼里光华四射。我反而很平静,轻轻放下鞭子,走近累子,它已飞旋入迷,似动不动,横截面上的红色年轮,本来像隐入木质的龙影,此时旋成了圈。我似乎听到些什么,旋将耳朵凑近累子;高人和凯子们也如我一般凑近累子。我闭上眼睛,谛听着,渐渐有龙吟之声传来,又好似吟吟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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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他们听到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当我睁开眼时,整个晒谷场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有那个疲惫至极的玉鼠。

  我感觉眼角已挂着两颗清凉的露珠。

  三、踏马山岭

  壮溪冲,是雨神婆婆大圣回首东顾夫君风神时,不经意间,掀动裙裾留下的一道小褶皱;壮溪,也是她一滴香汗融化而成的。若不信,你站在楠木山极顶,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壮美的绿色裙幅,已铺展到了千里沅江之畔。

  一道小褶皱,自有大乾坤。沟谷狭长,崖坎峭峻,竹木森密,溪涧幽深。山径盘曲起伏,爬坡翻岭,穿林越璧,道阻且长。可这道小褶皱的坡坡岭岭,散落生存着数百苗民,世世代代拓荒耕耘,守着壮溪冲的岁月悠长。面对重锁的山关,不必说有多少苗人真正能走出苗山,改变自己人生命运,只需把些微山林资源卖出去,满足最低的生活温饱要求,都是千难万难。

  读书和从军,自然是我们少年的梦想。我们在塘形学校读完小学三年级,就要去乡场上上学,这好比是一场艰难旅行。读书难呀!首先是行路难。塘形、兰家和老庵生产队的,要走五八里;然而棉花坳、跑羊岩和黄栎冲生产队的同学,单程皆得行十几里,早晚两头黒,若遇雨雪,上山下山,性命交付与天。如今想来,能读完初高中的,都是传奇。

  大人勉强解决我们的饥寒问题,行路难的事,只有靠自己。我们都是结伴而行的。手拉着手过溪涧,前拉后推上高坎。雨雪天稍不留意,一身泥浆雪水,浇湿寒冷、头破血流全不顾,生怕让书本和破旧衣鞋遭损坏。为了保护我们这些最珍贵的家当,有时只要不是太冷,我们宁肯光脚走路。

  父辈们心疼我们,虽然每年组织修路架桥,但几场山雨就打回原形——田埂路,又稀泥荡荡;盘山斜坡道,沟坎滑溜。我们不可能等待路彻底修复后,才去读书吧?那么,我们就得开动脑筋,另辟蹊径。

  转机,是从我们去乡场上看了电影《平原游击队》开始的。游击队长李向阳骑着战马驰骋平原和山道打鬼子,使我们萌生拥有一匹马妄想。那用什么东西代替马呢?伙伴们商量时,猛然想到苗家人骑“高脚马”习俗,豁然开朗——春节,我们骑着“高脚马”去给邻居拜年,雨雪天,我们不是同样可以骑着“高脚马”上学吗?

  最先行动的是我们塘形的伙伴,砍来毛竹做高脚马。都是轻车熟路,十几副高脚马,立马像一支小骑兵,奔驰在崎岖的山道上。高脚马,本来是凡物,做了交通工具,像是梁山好汉神行太保戴宗的甲马,就赋予了神性。接着棉花坳、跑羊岩等地的同学,也加入骑兵行列,队伍越来越大,成了壮溪冲格外养眼的风景线。但是反转得也很快。原因是在较窄的田埂路骑竹马,踩踏田埂;还有几个伙伴的竹马折断,摔破了相。于是一些家长称,竹马是“烂路马”、“送命马”,坚决不准伢子骑。大人也有支持的:山里伢子这么不经使,怎么成得了男子汉?那么多年竹马不上路,田埂不是照样烂吗?反对者最终妥了,但要求废除竹马,制作木马,保证安全。

  家家户户的火炕上,杂木棒烟熏火炕多年,扎实韧劲。家长大都有木工手艺。哗哗刨棒,叮叮凿孔,装脚踏和支撑,乌黑铁箍套棒脚,或者一块铁楔敲入棒底,一副牢靠精致的木马即成。

  壮溪冲的春朝蒙明,斜风细雨。黄路脚、矮脊盘的湿滑泥道,阻挡不了木马疾驰,山坳坡岭的学子,陆续汇集于塘形的古柏树下。长啸骤起,木马即行,蹄声杂沓,薄膜雨衣仿佛战士飘飘白袍,马队迅速席卷难饶盘、毛丝湾的黄泥道,融入烟雨中。到学校后,我们基本上身体干爽,即便是跨涧过溪,行走田埂,衣裤上即便有些泥雨水,不碍温暖和学习。老师也很关心我们,要我们把木马存放在大礼堂的侧室,锁上门,万事无虞。

  如果是霜晨或者雪朝,寒气凛人,呼气成雾,马脚铁箍铁楔砸入冰面雪中,或者咔嚓,或者唏嗦,万籁俱寂。冬阳照着壮溪冲西边山林,书包贴腰,暖意顿生,迈动木马脚,马步稳健,心里莫名有一股豪迈气和一种对父母老师的责任感。

  恍然间,当年的那群青春少年,都已满头霜发,但那支骑兵依然在记忆里的壮溪冲山岭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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