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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远的道湖

时间:  2024-09-18   阅读:    作者:  红彤彤

  “白鹭翩翩,飞过田间,漠漠炊烟,缭绕水涧。”这是六十多年前,我牙牙学语时,母亲教我唱起的第一首童谣。歌谣中这处田间飞着白鹭,炊烟缭绕在水涧的美丽而富有诗意的地方,曾是长沙东郊一个小小的傍水村落,是我外婆家几代人居住过的地方,也是我们家曾经寄居的地方,更是我童年的乐土。如今这一地域名称早在四十年前随改革开放的历史风烟渺茫了消失了,然而留在我记忆中的童年生活,那许多的人和事却并未如烟而逝。相反,随着我跨入老年,那些人和事,那些情和景,那些愉悦与痛楚却历历在目,越来越明晰,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这次回长沙,站在如今气势如虹,气象万千的高桥大市场的西大门,望向一派熙熙叠涌的人群和欣欣向荣的商贸情景,“白鹭翩翩,飞过田间,漠漠炊烟,缭绕水涧”的童谣又回响在我的心间。那个久远的道湖,那个令人梦魂萦绕的傍水村落,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些童年生活的场景又一幕幕在我眼前一一展开。

  道湖是一个大概不足三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坐落在长沙东郊杨家山脚下,周围一圈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包。山虽不高,却青树叠翠,绿竹如海,一年四季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它的西北面是一条源远流长,水色清亮整日里泛着一波波秀色的水渠,水渠通向她的源头,九曲十八弯的浏阳河。浏阳河终年四季慷慨大方地把一小股滚滚清流潺潺地流向这条绕着大半个道湖村子的水渠,而这条清秀的水渠又分出些清凌凌白亮亮的水,流向道湖村南面的一口偌大的水塘,这口水塘便被当地人称作为道湖。虽然她远不是江河湖海中“湖”的概念,但她有源头活水,有粼粼波涌,任身边的人们从她这打水做饭,洗衣浆纱,浣发沐浴,一年三百六十天,年年岁岁,桨声人影在身边徘徊荡漾,从无间断。她却永远是丰沛盈满的模样,绝无干涸的日子。

  外婆家和向水而居的三十来户人家在这美丽的道湖水畔生活了多少年多少代,我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但村子的东北面两棵古老而巨大的樟树应该知道。据说这两棵大樟树都有几百年的历史啦,树干粗大,即使七八个壮汉伸长双臂也围不拢它。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把大半个村落全都给罩了个严实,微风拂过,她便枝摇叶动,树影幢幢,露出村子里峥嵘古朴的青堂瓦舍,屋脊山梁。无论是炎炎盛夏,还是凛凛冬日,她那匝地的浓荫和枝叶筛下的斑驳阳光,带给村子里的人们无尽的快乐和休闲。这两棵古老苍天的大樟树永远是孩童玩耍的幸福乐园,大人们家长里短聊表衷肠的宽广世界。大樟树那粗大斑驳的躯干里到底藏着村里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和乡邻们的美好向往,我不知道,但从男人们那一明一灭的水烟袋里和妇女们嗤啦嗤啦的针线声中,却总是流淌着永不止息的奇闻逸事和大千世界的神奇故事。

  我的父亲解放前是国民党第四军某团部卫生队长,1949年春夏之交,他所在的国民党第四军在浙江湖州至安徽广德一带,被我中国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长江防线,将他们这支盘踞在长江南岸的所谓铁军,和他们用美式最精良武器武装的所谓固若金汤的江防堡垒全部攻破,父亲所在的国民党第四军,全军覆没。军长李子亮最后一个成了解放军的枪下囚,他率领的全军除了死亡的,活着和受伤的全成了解放军的俘虏。父亲被俘时,他正在第四军一处战地医院做头颅的复位手术。他精心用医用羊肠线把他们一个被炸成身首异处的副军长的头颅和身子缝连在一起,让这个副军长以体面完整的躯体入土下葬。父亲精良的外科医术,看呆了前来抓捕他们的解放军。随即一解放军野战医院的院长便将父亲迎进了他的指挥所。父亲和那个院长一搭话,便哈哈一笑暂时泯了敌我的恩怨情仇,原来他们都是正宗的河南老乡,且老家离得不远。“老乡见老乡,话题也沧桑”,他们聊家乡的风土人情,更多的是聊战争,聊解放军“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势不可挡的强大攻势。那个院长兼老乡是个铁骨铮铮,侠肝义胆的伟丈夫,他对父亲晓之以利害,动之以乡情,用解放军的宽大政策,力劝父亲加入他的麾下,为解放全中国而挺进南下。那个老乡说消灭蒋介石,解放全中国是指日可待了,但眼下战火仍在纷飞,解放军部队亟需医护人员,尤其是需要像父亲这样科班出身又富有战地医疗技术的人员。这位28军的高级医官兼老乡苦口婆心没能劝动父亲随他们南下,只好给父亲开了路条,送上盘缠,让父亲回到了长沙。父亲甫抵长沙,便被抢了个精光,他是两手空空回到道湖,回到母亲身边的。

  若干年后,我长大成人,问及父亲这辈子第二次大的人生误判,到底是何缘由。父亲告诉我,当时他在给他们副军长把头颅和身躯缝连一起时,他就对战争产生了极度的恐惧和厌烦,他想逃离战事,他特别思念母亲和几个姐姐。父亲还告诉我,因他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给了外公许多钱,让外公在长沙置些房产,提前做好了战败安家的打算。他想回长沙开家私人诊所,守着家人平安的过日子。我对父亲说,您读了一肚子书,但没把“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悟透。如果您当时稍作思索,解放军连蒋介石严防死守的所谓固若金汤的长江防线都攻破了,那蒋家王朝还能苟延残喘几天呢?你若那时投奔在那个老乡麾下,解放后你就是个南下干部了,你的命运还不开挂吗?再说,外公满脑子小农思想,且为人又孤寒不近人情,你把钱交给他靠谱吗?父亲回了我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一刻我读懂了父亲悔之晚矣的心声。母亲说,父亲几乎是将他在国民党部队抗战后作为接收大员,千方百计聚掠的金钱全交给了道湖的外公,让外公购置房产,谁曾想外公把这些钱为道湖的二舅娶了亲,剩余的以母亲的名义购置了少许田产出租,而房产却设置下一瓦一檩。父亲回到道湖只好在朋友的接济下,在邻舍的连屋旁搭了两间茅棚,和母亲苦度日月。这样,在道湖这个小小的傍水村落,便有了我们的第一个家。

  这也许就是命运使然吧,父亲的执迷不悟,没投诚解放军并随他那个老乡南下,而是以国民党俘虏的身份回到长沙,从那时起父亲便成了新中国历次政治运动的资深运动员。父亲从浙江湖州回到长沙,在火车站被抢了个精光,空着两手衣衫褴褛回到道湖不久,长沙和平解放,母亲名下的几亩田产被政府没收,母亲划了个小土地出租主的成分。父亲不事农耕,又无其他技能,一家几口要吃要喝,日子便捉襟见肘,分外艰难。而嫌贫爱富的外公对父亲颇多责难,母亲夹在中间,很难做人。只有外婆常瞒着外公,偷量些米面暗地里送往家中。好在父亲原在长沙读书时的同学和旧友还能在父亲艰难苦困中扶危济困,家中的日子方才撑了下去。当时长沙刚解放,许多机关学校急需医护人员,加之父亲回长沙时在政府备案了身份,很快父亲就分配在省属长沙的一家公立的完全中学任校医。家里捉襟见肘的生活也才有了些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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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回长沙的次年给了我生命,父亲说不出的喜悦,因我上面几个全是姐姐,父亲的思想还是传统的。我的出生给贫困的家带来了许多欢乐,母亲也因父亲有了工作而少了许多的忧愁,至少外公没有机会责难父亲了。几个姐姐帮着母亲喂养我,我在家人的爱护中很快成长起来。但外公并不怎么待见我,因为他有个大我半岁多的长孙。只有外婆喜得合不拢嘴,往家里偷偷送米面的时候比之前更多了些。外婆是个孤儿,是在长沙育婴堂长大的,她在育婴堂结拜了个好姐妹,我称之为姨外婆。而刚好姨外婆的女儿也嫁给了一个从国民党军队下来并安家落户在道湖的理发师。这个理发师好像抗日战争胜利后发了笔财,手头富裕,于是他离开了国民党部队,选择在道湖安家,娶妻生子,日子过得还很滋润。巧的是这个理发师和父亲又是老乡,有这双层关系,我家与这个姨妈家关系便十分地要好。这个姨妈家当时也没少接济我们家。

  姨爹是个略胖又慈祥的人,总是笑眯眯的,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话。他说他的老家是河南禹县,离父亲的老家河南太康大约200多公里吧。他还说禹县是山区,盛产煤,那里比父亲的老家要富庶多啦,父亲的老家是黄泛区。当年蒋介石为了淹日本鬼子,在郑州附近的花园口扒开了黄河,结果鬼子没淹到,却把河南的老百姓淹死了成千上万,造成了尸横遍野,饿殍载道,千里汪洋,举目哀鸿的历史悲剧。姨爹没有多少文化,但却有一手理发的好技艺,他不关心政治,只凭手艺吃饭,挑着理发挑子,走南闯北,奔东往西,每天有几个活钱的收入,自在逍遥。他常说他不比我父亲,我父亲是白面书生,死要面子活受罪,要是当初随那个老乡参加了解放军,如今就是南下干部了,多体面。他还常说,你外公太凉薄,拿了你爸的钱为你舅舅娶女人,给你妈买的几亩薄田也打了水漂,你们家在樟树下搭的两间茅棚也难挡风雨。你舅舅也不是东西,比你外公更孤寒,自私到家了。你舅妈是个风骚的女人,竟然勾引你外公……

  “你胡咧咧些什么,喝一杯马尿就胡浸,还当着大姐崽女的面胡浸,你怕他们细伢子不懂啵?赶紧洗澡上床挺尸去!”每每我们听慈祥的姨爹告诉我们这些,姨妈都要断喝怒斥笑眯眯、有几分微醉的姨爹,然后安抚我们,笑着对我们说:“别听你姨爹胡咧咧,他讲醉话,好崽,回去吧,等下子,你姆妈又要来找你啦。”

  而姨爹却也并不惧姨妈几句叫骂,反而把我搂在他怀中,夹起一块辣椒炒香干喂进我口中,还用满是酒气的嘴亲亲我的脸说:“我就喜欢红伢子,聪明玲琍,比我树伢子乖巧多啦!”

  姨爹口中的树伢子是姨爹的大儿子,那时姨爹有一女一儿,女儿叫玉根,儿子叫树成。树成大我半岁,我们是亲密的童年伙伴,几乎天天都在大樟树下玩得不亦乐乎。我们把活蹦乱跳的蚱蜢装在小铁盒中,想给它们一个安全的家,结果第二天打开铁盒一看,蚱蜢全死了。我们伤心了好一阵,尤其是树成哥,口里咿咿呀呀好一会儿,便在大樟树下挖一小坑将头天还活蹦乱跳的蚱蜢埋掉。我们还玩叠纸船的游戏,叠好的纸船从樟树下的木跳板上放入道湖渠的水中,看着一条条小纸船在水中漂漂摇摇,顺水流向远方,我们别提有多么高兴。我们还刨泥土和水捏泥人,我们为捏好的泥人取名叫明志、罗宝、大根。这三个名字是樟树下一户人家三兄弟的名字,因明志专门来吓我们,罗宝还揪过树成哥哥的耳朵,把树成哥都揪哭了。只有大根最和气,他还时常从樟树渠边的跳板上洗菜上来,把他们家做菜的秋萝卜给我们吃,那经霜冻以后的秋萝卜,手指般大小,甜丝丝的,十分好吃。每每大根放下洗萝卜的竹筐,在他腰围裙上擦擦冻得鲜红的手,用手指捏捏我同样被樟树下很劲厉的秋风吹得红通通的脸蛋,然后亲切地摸着我的头说:“红彤彤,冷不冷?去我灶屋角下烤烤火去啵?”

  我回答他:“我不去,我要和树哥哥检樟树粒粒和红红的樟树叶哩。”

  这时,大根会睁着一双很慈祥的大眼,有些失望地看着我说:“捡吧,你看这片叶子血红血红的,给你。”说着他将那片血红的樟树叶递到我胖胖的手中,慈爱地望着我,提起竹筐走回他那紧靠大樟树的家中。多少年后,他那双慈爱又明亮的双眼还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底里总是有股子暖流,感觉格外温馨。我不太明白大根为什么那么喜欢我,我问过母亲,母亲的回答很简单:“他们三兄弟都打了一辈子光棍,稀罕小孩子吧。”

  村里有个叫廖明汉的精瘦老人,他曾做过土匪,也当过旧军队的伙夫。后来他用积攒的光洋为他光顾的妓院一老相好赎了身,把家也安在道湖的大樟树下。他最会讲故事,烟袋锅里的故事常常源源不绝,吸引着村子里的大人小孩。每每他经人们催促讲故事的时候,他那个颇有几分姿色的老婆,便贤惠地拎来一包壶茶水,拿来五六个茶盅,搬来几张红漆斑驳的长条凳,安顿乡邻老少听故事。那时,廖明汉夫妇正值中年,因而我们小孩子便叫他们为廖伯伯,廖伯妈。廖伯伯讲故事的时候,廖伯妈手抓着一把自己晒的南瓜子或是冬瓜子,边嗑瓜子边听故事。小孩子也馋她手中的瓜子,但她总说,小孩子是不能嗑生南瓜子和冬瓜子的,嗑了耳朵会聋掉的。我们也就不再边吞口水边听故事边瞄看她优雅地嗑瓜子了,而是专心致志地听故事。

  廖伯伯讲大樟树藏美女蛇的故事,讲樟树精变仙女的故事,讲樟树树冠神仙聚会的故事,这些故事常常让大人小孩都入了迷。有时候,廖伯伯会伸出脚丫子,让小孩子们为他挠痒,也会让稍大点的孩子为他捶背捶肩。他便越讲越来神采,唾沫飞溅,而且嘴角边会聚上一坨白色的唾液。我那时很不喜欢坐在靠他近的地方,心里有几分厌恶他横飞的和积聚在嘴角边的唾沫,但又对他绘声绘色的故事心驰神往。

  后来稍大些,上三年级时看了《山海经》《聊斋》等许多狐仙鬼怪和章回小说的连环画,才回味过来,廖伯伯的故事大多取材这些书籍绘本。廖伯伯还喜欢讲他在山里做土匪、在旧军队当伙夫的往事,那些事其实也很稀松平常,但经他口舌一播弄,竟然是神奇美妙,津津有味。大人们听他讲这些旧事时,还不断起哄撺掇他,要他讲当年是如何逛窑子的旧事,让他讲是如何和老相好云雨风流的。往往这时,廖伯妈就慌忙起身,借口要洗衣、择菜、淘米而离开。而廖伯伯也微红着脸说:“伢妹崽子在这里呢,哪里能讲那些个八卦。”有些大人就赶我们去樟树下寻蚂蚁,找蝉蜕,于是我们便也就离场去樟树下疯玩去啦。小孩子走后,那些大人们便围拢在廖伯伯身边,津津有味地听他讲那些风花雪月的段子了。

  后来我爱上看书,着迷中国的神怪小说、章回小说,我想廖伯伯应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吧。再后来廖伯伯两口子,自然没能够躲过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听说廖伯伯被打坏了脑子,疯了。每每拖他去批判游斗,他总是躲在大樟树一处干枯空洞的树洞中,筛缩在一张破烂如网的烂棉絮里,撕扯棉絮吃。只到后来枯瘦如柴,死在大樟树的干枯树洞中,口中还塞满了烂棉絮。他那个稍有些姿色,为人贤惠的老伴,也在文革初期被挂上写有窖姐、妓女、破鞋、土匪姘头等字眼的纸牌高帽,拉去游了几次街后,投水身亡。而且,当乡邻在那条水渠里捞出她的尸首时,她的脸肿成了脸盆那么大,下身连长裤都沒穿。在场的人无不唏嘘,作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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