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老年的情境中,我常常迷失自己。
譬如,在某个夏天,一场大雨瓢泼而落,无论这时我在做什么,都会把目光搁置在窗扇上,盯着玻璃上叠加的密集雨丝。也许,我刚刚倒了一杯茶水,它正在我的手上冒出浓雾般的热气,我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端着杯子久久不动,像一尊木质的雕像。
雨水,让我把自己弄丢了。
是的,此时我的躯体已然渐渐木化,灵魂悄然从木纹中侧身挤出来,丢下呆呆的身体,然后倏然跳出玻璃窗。确切说,窗扇是关闭的,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一下子就从玻璃上穿越到了窗外,毕竟,玻璃的密度总是要高于肉体的。于是,我马上感觉到雨滴砸在额头上,有些凉,有些痛。灵魂哆嗦一下,又按照原路返回我的身体。我从痴呆中回转过来,也感觉到手中的茶杯有些烫手,便换个姿势,把它放在邻近的桌子上。
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迷茫的城市和清晰的雨,心底浮起一个怪异的念想。我想一边冲下楼,一边甩开身上的衣衫,光着膀子跳进雨中,像小时候一样,在雨中奔跑,还要特意寻找汪着一片雨水的地方跑上去,脚丫用力踩破水面,把雨水激荡起来重新降落,参与到这场辉煌的降雨之中,仿佛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小时候,我总是那样奔跑在院落的雨中,只是那时常常光着屁股。
再譬如,某个秋季,我和朋友横穿马路,对面马路边有一汪昨夜留下的雨水,到达对面的人行道,需要绕过这片雨水。我忽然亢奋起来,眯着眼睛目测一下,越过水面到马路边缘大约两米左右的距离,于是,我快走了几步,在雨水前纵身一跃,像年轻时一样,身体飞了起来,右脚轻松地抵达马路边缘的基石。只是,左脚有些迟缓,在基石前落水,鞋子也甩到了身后,恰巧落在朋友的面前。我的身体继续前冲,像脱了一条轨的列车,又窜出两米远,然后肩膀轻柔地碰触人行道路面,有惊无险地安全降落。我爬起来,回身望着那片水不禁疑惑。朋友从水旁绕过来,把鞋子递给我,这多少有些窘迫。我红着脸嘟囔,应该没问题,可以跳过来的呀。
之后才恍然大悟,我的思维是青少年的,而身体却是老年的,它们之间已然不再同步了。
不过,这无关紧要,我没有受一点点伤,甚至连衣服都没有弄脏,虽然自尊多少有些受伤,但如身体飞机一样敏捷流畅地降落,让我在朋友面前不至于那么尴尬。
问题是,我又一次把自己弄丢了。
二
我常常这样,受少年青年,乃至童年的思维支配,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所以,我因此困惑,不知道该如何界定自我,究竟是老年、青年、少年、儿童。
我在年岁面前迷茫,仿佛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本杰明·巴顿奇事》中的本杰明,有着老年的身体,儿童的心灵,在逆转的时间漩涡中迷惑和焦虑,甚至恐惧。如同坐在飞驰列车的车厢里,忽然与对面驶来的另一列列车会车,那种强烈的呼啸声掠身而过,总是让人惊悚许久。
很久前,我阅读过大量心理学研究的书籍,因为我对自己乃至于人类的心理现象,有着太多的困惑,也有着强烈的求知兴趣。有些研究虽然略微微观和偏激,却也为我们认识世界和人类自身提供了有趣的解释和思想的维度。
在读书、写作之余,我常常站在窗前,望向窗外。不管是曾经居住过的一楼、六楼、二十八楼,现在居住的十七楼,都是如此。我仅仅把它当作一种习惯而已,并没有想到,这居然成为心理学家们研究的课题。一位叫做德克·德·琼诺的心理学家,提出了一种“边界效应”,指出人们喜欢都留在区域的边缘地带,处在这个区域的人出于一种安全的心理,毕竟这里相比处于中心的人,更容易通过离开的方式保证自我的安全。而经常站在窗前的位置,则是因为这里宽阔的视角可以掌控全局,随时做出反应。
这种解释似乎不无道理,却不尽然。比如我经常走到窗前,似乎从来都不是出于寻求安全的心理惯性,更多的是通过窗口拓展视觉,让思想、情感、心理随之宏大起来,有时,也会碰巧获得某种灵感。毕竟,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这些自然形态的幻变,会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让人倏然间有所领悟。其实,站在高楼的窗扇旁,似乎更具危险性,不仅仅让人觳觫,而且,往往具有一种神秘的诱导性,我就常常看着十七楼玻璃窗下倏忽而过的鸟儿,萌生一种纵身飞跃的渴望。但仅限于一种渴望,还不至于驱使我展开双臂,飞出窗外。
也曾看到西方出现过一种心理学观点,认为人们有一种把出发点固定在原始信息上的心理倾向,一旦这种初始信息固定下来,就不会因后来的信息而发生经常性的变动。这种心理现象称为“抛锚效应”。通俗说,就是童年、少年、青年等时间早期留下的特别记忆,仿佛人生航海中的一次抛锚,譬如初恋等,经历会影响到人们之后对事件的评估。这个效应似乎也有些道理,人生早期经历,总是会给人们留下一定的心理烙印。
或许,我的“抛锚效应”比较牢固,情绪总是被早期的经历所支配,爱在雨中奔跑。也或许,我过度依赖早期信息,执着地强化早期价值,相对扭曲了后期发生的信息,导致思维或者行为的误差,像飞机坏了一只轮胎依旧独轮降落一样。
也或许,这种观点根本不对,或者我的经历根本不属于这个范畴。
我是一个固执的人,不太相信“效应”之类的推论。所以,仍然纠结。
三
中国的老子,是一位很有意思的思想家。他骑着青牛而去的传说,为他的哲学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影子。
老子倡导“复归于婴儿”,希望人们摆脱心机、城府、阴谋、欺骗,用坦荡真诚的胸怀面对世界,如同返回到婴儿时期一样,心地纯洁无邪,朴素自然,那么,世界就美好了,也就没有纷争、战乱、贫困、杀戮、掠夺和尔虞我诈等丑恶现象,天下大同。也就是说,老子是从道德的视角来寻找人类文明的出口,在他的视野中,人类最理想的状态,恰恰是人类的初始状态。是的,两个无知无欲的婴儿,永远不会构成矛盾和对立,始终处于快乐和谐之中。我们不能不承认老子思想的朴素与天真,散发出一种温馨的乳汁味儿,甚至带有某种文学的浪漫色彩,令人憧憬。
只是,独体的人不会逆时针成长,《本杰明·巴顿奇事》也只是一种人们对于生命焦虑的表述,同样是一种文学的虚构。至于人类,更不会抛弃文明发展,回归到原始状态。
我的困惑还是没有消除,年少的心和年老的身依然无法和谐统一,它们顽固地表现自己,让身心处于一种别扭或者撕裂的状态。而且,我推测,按照这个发展进程,它们的分离将愈来愈明显,灵魂固执地守在少儿的花园里,而身体却沿着时间的山路孤独地行走,从不停歇。最终,躯体将瘫倒在某个时间点,成为一堆疲惫的骨头,灵魂在一边哼着快乐的儿歌。
我估计,我纠结的这个问题,似乎无解。至少,目前无解。
记得,许多年前曾经读到过匈牙利著名心理学家桑多尔·费伦齐的一些心理学著作。这个佛洛依德的追随者,曾被佛洛依德亲切地称之为“特别喜爱的儿子”,但最终还是因一篇心理学文章《成人与儿童之间的混淆》,与佛洛依德挥手告别,分道扬镳。
桑多尔·费伦齐曾说过,在我们灵魂深处,我们依然是孩子,而且,终生如此。
虽然这句话具有一定的普适性,但却让我的纠结有所松动。尽管它并没有直接铨解思想与身体之间的关系,可还是从另一个维度给出了可能的路径。
我就常有这样的心灵体验,不知不觉中把自己设置成一个孩子,按照孩子的思维、逻辑、情感、习惯去处理事情,而并非站在成人或者老年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解决问题。譬如,遇到两个人出现了纠纷,不愿追究他们之间纷争的根由,仅仅根据他们外在的属性去判断好坏、善恶。如果矛盾双方是一个老年人和一个年轻人在争论,就会责怪老年人没有涵养修为;如果两个人动起手来,反过来又会谴责年轻人鲁莽粗野。我不愿复杂化,更希望事件简洁。
譬如,在快活地打乒乓球的时候,我会忘却一切。即使有某个重要人物来访,需要参加某个重要会议,我都会因此沮丧起来,悻悻地丢下手中的球拍。因为此时我更想做的是,继续沉浸在打球的快乐之中,即使得罪重要人物,延后进入会场也毫不在意。工作和游戏,我更愿意从事后者。
譬如,我喜欢躺在女人的双腿上,闭上眼睛假寐,在静谧之中享受女人的气息和抚摩,从而寻找依恋母亲的感觉,让浮躁的心灵安静下来。即使现在已然六十多岁了,我依旧渴望如此。
譬如,我渴望赤身裸体奔跑在大雨中。
譬如,我渴望身手敏捷,如一粒射出的子弹,可以将身体抛出很远,并且不会摔跟头。
四
是的,我们永远是孩子,这是灵魂不老的属性。可以想象,当我们心跳停止的一瞬间,身体里依然活跃着一颗年轻的灵魂,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老迈的身体里,居然藏着年轻的灵魂,让老有了某种微妙的情调。所以,常常发现公园、街头、楼角的木椅上,坐着一些一动不动的人,他们沐浴在朝霞或者夕阳的辉光中,带着某种身体的慵懒,他们一定是老年人。只是,人们无法察觉的是,他们会间或一笑,牵动皱纹在脸颊上漾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涟漪,那是年轻的灵魂在跳跃。
其实,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说,人类也只是个孩子,甚至在宇宙面前,也永远是个孩子。
我想,不必迷失了,再去寻求身体与灵魂的同步,为它们逐渐疏离而沮丧或者哀伤。它们之间的这种错节倒是充满生命的乐趣和情怀。也正因为如此,人的一生才花开花落,饶有情趣。
我们始终是孩子,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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