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巨人树身边呆了两天。这儿没有旅客,没有带着照相机吵闹的人群,只有一种大教堂式的肃穆。也许是那厚厚的软树皮吸收了声音才造成这寂静的吧!巨人树耸立着,直到天顶,看不到地平线。黎明来得很早,直到太阳升得老高,辽远天空中羊齿植物般的绿叶才把阳光过滤成金绿色,分作一道道、一片片的光和影。太阳刚过天顶,便是下午了,紧接着黄昏也到了。黄昏带来一片寂静的阴影,跟上午一样很漫长。
这样,时间变了,平时的早、午、晚划分也变了。我一向认为黎明和黄昏是安静的。在这儿,在这座水杉林里,整天都很安静。鸟儿在朦胧的光影中飞动,在片片阳光里穿梭,像点点火花,却很少喧哗。脚下是一片积聚了两千多年的针叶铺成的垫子,在这厚实的绒毯上听不见脚步声。我在这儿有一种远离尘世的隐居感。在这儿,人们都凝神屏气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什么——怕惊扰了什么呢?我从孩提时代起,就觉得树林里有某种东西在活动——某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这似乎淡忘了的感觉又立即回到我的心里。
夜黑得很深沉,头顶上只有一小块灰白和偶然的一颗星星。黑暗里有一种呼吸,因为这些控制了白天、占有了黑夜的巨灵是活的,有存在,有感觉,在它们深处的知觉里或许能够彼此交感!我和这类东西(奇怪,我总无法把它们叫做树)来往了大半辈子了。我从小就赤裸裸地接触它们,我能懂得它们——它们的强力和古老。但没有经验的人类到这儿来却感到不安,他们怕危险,怕被关闭、封锁起来,怕抵抗不了那过分强大的力。他们害怕,不但因为水杉的巨大,而且因为它们的奇特。怎能不害怕呢?这些树是早期侏罗纪的一个品种最后的孑遗,那是在遥远的地质年代,那时水杉曾蓬勃繁衍在四个大陆之上,人们发现过白垩纪初期这种古代植物的化石。它们在第三纪始新世和第三纪中新世曾覆盖了整个英格兰、欧洲和美洲。可是冰河来了,巨人树无可挽回地绝灭了,只有这一片树林幸存下来。这是个令人目眩神骇的纪念品,纪念着地球洪荒时代的形象。在踏进森林里时,巨人树是否提醒了我们:人类在这个古老的世界上还是乳臭未干、十分稚嫩的,这才使我们不安了呢?毫无疑问,我们死去后,这个活着的世界还要庄严地活下去,在这样的必然性面前,谁还能做出什么有力的抵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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