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校毕业以后,我分到一个滨海小城工作。小城很安静,人很少,那些吵吵嚷嚷的游客还没有发现这里,安居乐业的小城人民也从来没有头脑发热,说要开发这里的旅游业。我学的是刑侦,在学校的时候满腔热血,一心想毕业以后办几个大案子。没想到分到小城以后,我竟完全成了个闲人。这个滨海小城别说什么刑事案件,就连打架吵嘴都很少。大街上静悄悄的,我走着走着经常会停下来,四下里看看,满心疑惑,这是在哪里呀?
在小城工作三年多,我没有接到过一起案件。我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骑着摩托车兜风。从小城最东端骑到最西端,只要半个小时。有时候我也沿海防大堤慢慢溜达,看坐在大堤上的人,他们也看我。他们坐了很长时间,我从城东走到城西,他们在那里。我从城西走到城东,他们在那里。早上经过他们在那里,晚上经过他们还在那里。我常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经过他们身边会花很长时间。时间被他们坐在了屁股下面。
小城里有很多休闲的地方。麻将馆和按摩院是最常见的。我以前很讨厌这些地方,我宁愿看最无聊的言情小说也不去麻将馆。至于按摩院,不怕你笑话,我还是一个处男,让一个女人在我身上按来捏去,真觉得别扭。为此,我们所长老是笑话我。所长是本地人,每天都要去捏两下子。他总想让我也尝尝,享受小城的松弛。对他来说,那也许就是他活着的理由。但我一心想的是办几件大案子,不然,在警校每天两万米就白跑了。
没事可做,我把身边几本犯罪学的书看了又看,尤其是龙勃罗梭那个老家伙的《犯罪人论》。我把它们越看越厚,直到我一翻到某一页,看两个字就能知道下面所有的内容。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因为我不想把它们背下来。说到底,我不想证明自己是生活的囚犯。
我开始找别的书来看。以前听说过的和没听说过的,我都一股脑儿找来。之前,在学校背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至于这些东西是什么,一点儿都不重要。我脑袋里就被塞进了许多这样的东西,像莎士比亚“四大悲剧”,某某作家三部曲,等等。我发现,莎士比亚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他老人家编故事的水平还不及现在那些二三流的电视剧枪手。至于以前的戏剧形式,我也觉得十分古怪做作,哪有一见面就吟诗的?但我还是把它们看完了,我把它们想象成武侠小说看完了。那些冗长的台词,在我看来就是一场或精彩或乏味的打斗。看到后来,我准备研究老莎作品里的阴谋犯罪心理学,那里面老有奸情和谋杀。刚一产生这个念头我马上打住,这样下去我还是变成生活的囚犯了。我有足够的自我控制力,我很欣慰,我可以应付任何大案要案。
就这样,在期待之中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案件。
那天像往常一样安静,没什么事,所长照例去放松了。我躺在吊床上,为了把自己弄舒服一点,我像热带人一样,在办公室前面的走廊上扯了个吊床。那天那个人来报案的时候我正躺在吊床上,昏昏欲睡地看一本诗集,那是一个女诗人的,她写得好极了。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你最先看到的肯定不是最好的。最好的东西永远被隐藏在生活的下面了。为前面被人藏起来的二十几年,我躺在吊床上不禁怨气冲天。
是我先注意到那个报案者的。他迟迟疑疑地进来,好像走错地方似的。这里几乎没有人来串门,公安局对小城人来说完全是个摆设。进来的这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在这个小城长大的,安静腼腆,眼神清澈,但是在叙述他的案情时,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痛苦的犹豫。
他发现我在观察他,走到吊床前:“我想报个案子。”
长时间没有公务,我早就不穿制服了,上班也不穿。我讨厌制服带给我的权力欲和安全感,我喜欢藏在人群里和罪犯走在一起的感觉。那时候,人们和我一样,只有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在保护他们。可是我没有穿制服,他怎么知道我就是警察呢?
“你也喜欢她的诗?警察也读诗歌吗?不过这个女人写得很好。”
一开口就显露了自以为占有了文化资源的优越感,这让我非常不高兴:“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我们都认识你。”
是吗?这让我非常吃惊。他们都认识我?我像悄悄走在人群里却突然被人叫了一声名字,心中猛然一惊。
“你们什么案子都接吗?”
“对对对,什么案子都接。”我突然醒悟过来,这可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案子啊。
年轻人对突然而至的礼遇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在进办公室的那一刻,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想是不是该往回走。
我已经把文案工具迅速准备好,看着他,一副等着做笔录的样子。
“我想,”他停顿了一下,我没等他下面的话就问他:“你叫什么?”
他又犹豫了一下。这个人怎么啦?我开始好奇起来。
“你是一个会读诗歌的警察,这是我来之前没有想到的。”他注意到我已经察觉他的犹豫了,开始解释起来。可这解释在我听来更像是转换话题。“这就让我的事情变得复杂了。可能这么说你也不会明白。”我确实不明白。“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有什么不方便吗?”“我叫王文明。”他说完就看着我。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王文明。“别想诗歌了,说你的案子吧。”“你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吗?”他突然问我。“这个跟你的案子有关系吗?”我心中一股被冒犯的邪火。没想到那厮居然一连回答了三个“有”。我愣了。有什么关系呢?他嘿嘿笑了一下:“你可能不明白,要是你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我就不报案了,要是没看过的话——”真他妈稀奇古怪!“我没看过。”我骗他,“俄国人名字太长,老记不住。”“你真没看过?没骗我?”“你这个人太奇怪了,你来报案的,却盘查起我来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对不起,你可能不明白。”他妈的,我当然不明白,要不是耐心好,早把你当疯子轰出去了。
王文明终于开始说他的案子。他说他想告一个人,又补充说想让我们去抓一个人,抓他的父亲。
“你父亲叫什么?”我头也不抬,抓你父亲就抓你父亲,我不能让你的话产生任何戏剧效果。
“王大宏,宏伟的宏。”
“为什么要抓他?”我继续头也不抬。
没声了。我只好抬起头,王文明正看着我,一副努力寻找合适词句的样子。我等着他。他似乎更不知道怎么说了。
“抓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
“我、我知道。”王文明突然恼怒起来,“我当然有理由。”
王文明的恼怒让我轻松下来,这件事情终于好玩起来。虽然凭直觉我已经知道这不会是一件大案子。一个人跑到警察局来要警察去抓他父亲,你说这种事情好不好玩?
“我父亲消失了。”王文明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捕捉着我的反应。我偏偏不给他任何反应。我本来不是一个较劲的人,但一遇到较劲的人,我也来劲了。我平静地看着他:“消失的人怎么抓?”王文明像一条干架处于下风的狗,有点呼呼喘气了。
“我父亲没有消失!”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父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一种悲伤和寂寞的神情慢慢出现在王文明的脸上。
这张脸我怎么形容呢?
2
这是从警校毕业三年以后我接到的第一件案子。但我不确定它到底算不算一个案件。说起来,这件事情实在离奇古怪。王文明,那天来找我报案的人,告诉我他发现一个人,很像他那已经消失了二十年的父亲。为了让我去抓那个人,他最后十分确定地说那就是他父亲。但作为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显然不难看出这里面有很多疑点。
第一,一个人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就抛妻别子消失二十年?
第二,报案人王文明现年二十五岁,也就是说二十年前他父亲消失的时候他才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他的记忆怎么可靠呢?而且还隔了二十年?
第三,这件事情太过古怪,实在有点考验我的想象力。
最重要的是第三点。作为一个务实的人,我不喜欢稀奇古怪的事情,更不喜欢被人愚弄。王文明言行古怪,有点像神经病,我可不愿意被一个这样的人耍了。
但是,三年的无所事事让我对生活中的任何变化都充满了期待。就算王文明真是个神经病,我也要查查他到底疯在哪里。这么一个安静祥和的小城怎么可能有神经病呢?就算真有神经病,那也只可能是我呀。
我把王文明打发走,告诉他这几天我会去找他。
我没有去找王文明,直接去了按摩院。
第一次来按摩院,一踏进门就口干舌燥。前台迎上前来,微微一笑:“放松放松?”我点点头。“单间还是大厅?”前台问我。我犹豫了一下,大厅里躺满了人,敲敲打打的声音此起彼伏,蒙面女郎们或坐或站,或明或暗,静悄悄地忙碌着。看不出有谁从自己的生活中隐形了二十年。
我们向单间走去,蒙面女人在前面领着我。长长的走廊里风卷门帘,窃窃私语若有若无。
海浪的声音从窗户传进来,我趴在按摩床上,感受三十岁女人纤长的手指在我后背游动。一切都还没开始。不过我在想,如果是我,我会藏在哪儿呢?王文明说看见他父亲在按摩院里,一个男人怎么会藏在按摩院呢?
女人无声无息,我们四目相对。我说我想看看你的脸。她的眼睛笑了,说这是规矩。为什么有那么多规矩呢?设置了规矩人就安全了吗?我问女人:你们这里有多少人?三四十个吧。除去你们服务员还有多少?她想了想,十来个吧。都是些什么人?本地人啊,问这个干什么?调查一下。调查?你调什么查?我好奇。为什么好奇?因为你们都戴着面纱。这有什么好奇的,避免传染病菌呀。那也未免太别致了吧?你也太好奇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们为什么戴这个。
那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人——话没问完我就收了口,如此愚蠢的问题怎么会跳进我的大脑呢?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从自己生活中逃逸了二十年的王大宏,我的调查已经处于下风了。恍惚之中,我感受到了王大宏的嘲讽。
从按摩院里出来,除了满脑子混乱的想法以外,我一无所获。我没有回所里,也没有回宿舍。我沿着海防大堤失魂落魄地走着。大堤上没什么人,只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家伙手牵着手在慢慢踱步。他们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男孩满脸青春痘,女孩很漂亮。一看就是逃课出来谈恋爱了。我心中突然生起一股莫名的妒忌。而且他们身上的校服让我非常生气。我走过去,对他们说:“你们怎么能穿这么难看的衣服呢?”男孩一愣,女孩明显受了惊吓,躲到男孩身后。男孩片刻的惊慌之后,脸上迅速升腾起一股悍气:“你管得着吗?”我非常严肃地看着他们:“谈恋爱要穿漂亮一点你们不知道啊?”他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着他们,短暂的快感过后,我变得十分伤感。我知道,我恋爱了,我爱上了那个蒙面女郎。这是我的初恋,内心深处有一股甜蜜的痛苦。
我开始天天去按摩院。她的眼睛就像晚上我躺在草地上,仰望那蔚蓝的天空,深邃而纯净。在迷惑中我向那片深不可测的蔚蓝坠落,坠落——
“好了。”她拍拍我,我抓住她的手。一切可以从牵手开始的,但是我们开始于更密切的肢体接触,两手相握变成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动作,不可能是我爱情的开始。我很伤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面。一股淡淡的青草芳香留在了房间里,那种除草机刚刚剪过的青草,一股残忍而好闻的味道。
调查也像我沮丧的爱情一样毫无进展,看起来似乎是个恶作剧,但王文明又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我决定还是去找他。
王文明就住在离按摩院不远的地方,那里是个居民区,居民都是移民,从内地迁过来的。海滨小城原来的渔民们仍然住在海边,不过住的都是别墅。我从按摩院里直接拐到了王文明家。曲里八拐的,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他家住在一楼,门前的空地被改建成了一个小花园,一架茂盛的葡萄下面摆了个藤编茶几,王文明正在茶几边看书,手边一壶茶冒着热气。
“你肯定没有找到。”王文明放下手里的书,我看了一下书名,《过于喧嚣的孤独》。“你被我父亲打败了。”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王文明给我倒了一杯茶,“报案的时候你为什么问我看没看过陀斯妥耶夫斯基?”
王文明将茶递给我:“等破了案就告诉你。”
“怎么样才算破案呢?将你父亲抓回来?”
“不,让他现形就行。”
我假装随意地拿起桌上的书,他现在看什么书就是什么心情。
王文明脸上浮起一股捉摸不定的微笑:“干什么?对书好奇还是想研究我?”
“研究你。”书是竖排繁体字,扉页上有王大宏的签名。“你父亲的书?你也在研究你父亲?”
“对,不能完全指望你们警察。”
“有什么成果?”
“成果就是,我妈说我越来越像我父亲了——对了,待会儿我妈回来你别告诉她这件事,不能再刺激她了。我父亲以前就经常在这里喝茶看书。”
“你父亲以前是做什么的?”
“银行出纳。”
“你母亲呢?”
“他们是同事。”
“你呢?”
“待业。”
在小城,待业的人很多。这里物产丰富,不用做事天上也会掉吃的。所以,这里的待业和别的地方不同,别的地方待业可能是受穷或者挨饿,比如我出生的那个地方,与这里就截然相反,人们必须拼命工作才不会饿死。而在这个海滨小城,待业就是享受。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不公平是老天最初的安排。
我看着悠闲的王文明,和那天报案的样子判若两人。喝完茶,他带我去看他父亲的书房。书房里一尘不染,桌上甚至还摆着一只松开笔帽的钢笔。王文明将手中的书插回书架。
“你母亲每天都打扫吗?”
“你相信吗,我父亲偶尔会回来。”王文明把刚放进去的书又抽出来,“你看,我每次都把还没看完的书放在书架最前面,”他把书插到书架的中间,“可是有几次,我发现书被挪动了,挪回了它原来的位置。我母亲是从来不动架上的书的。”
“你问过她吗?”
王文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信?”
“我凭什么信?”
王文明笑了笑:“警察不能没有想象力,也不能太有想象力。没有想象力破不了案,太有想象力又会威胁老百姓的安全。”
“过于古怪的事我不信。”
“其实你信!”王文明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我一愣。
“为什么?”
“你没有意识到,人其实只相信离奇古怪的事,而对显而易见的日常事件,并不会像你以为的那样轻易相信。”
“你别绕这么远,你到底问过你母亲没有?”
“她没有动过。”王文明转成淡淡的语气,我理解他可能生气了。“我以前也以为是她动的,这样的情形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了,一直到最近,就是我在按摩院里发现他以前不久,我突然意识到,是他,是我父亲,经常回来。”
“你发现他回来过几次?”
“四五次吧。”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妈妈。你发现了你父亲?”
“为什么要告诉她?”
有股焦虑一直隐隐困扰着我,有个关键问题还没有搞清楚,是什么呢?王文明把我搞晕了。我看着王文明,努力寻找那个问题。
“在按摩院,你发现你父亲在干什么?”
“不知道,我就看到他在帘子后面闪了一下。”
“惊鸿一瞥?”灵光一现,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关键问题,“你父亲长什么样子?你上次报案并没有提供他的照片。”
“他其实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照片。”王文明带我离开书房。“但是你说,一个儿子会认错父亲吗?”
王文明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封皮的本子,翻开递给我,是他父母的结婚证。“这是他不小心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
结婚照上,王大宏眼大鼻阔,天方地圆,看不出什么表情。新娘则小鸟依人,楚楚可怜,即便以二十年后的眼光看,她还是一个美人,没有任何征兆显示她会被人抛弃二十年。我把结婚证还给王文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片刻尴尬的沉默后,我们突然同时开口:“我——”他示意我先说。我告诉他,这段时间,我天天泡在按摩院,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王文明说:“对,我知道。他在我们身边都藏了二十年,你是不可能发现他的。我有一种感觉,他之所以不小心被我看到了一眼,是因为他当时正在看我。”
回到所里,其他同事都已经提前下班了。我躺到吊床上,反复思索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夜色慢慢黑下来,王大宏那不知是什么表情的脸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我心惊。我带着这种不安往住处走去,不知不觉却发现又来到了按摩院。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什么人。我情不自禁的走了进去,我第一次感觉好像非常熟悉。这种熟悉并不是因为这一段时间我经常来这里,而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努力感受那股熟悉的氛围。
很奇怪,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要不是那股熟悉的东西存在,我都以为自己身在梦境。
“对不起,服务员都下班了。”
我一惊,回头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站在逆光处。虽然看不清他的脸,我也能断定,他肯定不是王大宏。走出按摩院,我慢慢踱到海防大堤上,闲适的人群依然三三两两。我努力在想,按摩院那股熟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3
蒙面女人身上那股芬芳的青草香味依然让我发狂。自从见了她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过一本书。我每天下班了都要去按摩院,没有蒙面女人我就不按。和她独处一室,我也不说话,反正也没什么说的。我看着她,她偶尔也看看我,也不说话。她看我的那些瞬间,我觉得自己好迷惑,像是身处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渐渐地我们达成了默契,我一进门,只要她有空,就转身朝里面的单间走,我跟在她后面,放下帘子。
这期间我和王文明又见过几面,在我的要求下,我又去了一次他父亲的书房。站在房间里,我逐样检查王大宏留下的东西,想象自己是一个明察秋毫的神探,有着福尔摩斯一样的智慧和洞察力。当然,我没有什么收获。现实即便有不平凡的事情发生,它也一定披着极其平凡的外衣。我问王文明还记不记得每次他父亲偷偷回来的时间,王文明摇摇头。我有种感觉,他可能不想告诉我。这一次我见到了王大宏的妻子,王文明的母亲。与照片上没有什么区别,还是很漂亮,似乎王大宏的出走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她温温婉婉地笑着,和和气气地送我出门,二十年的时间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痕迹。
两天之后,我带王文明一起去按摩。他对按摩院很熟悉,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他说实际上不是,他很少来这里。之所以轻车熟路是因为这里有一股他觉得很特别的氛围,既亲切,又熟悉。对,熟悉。他用的也是这个词。
一进按摩院,王文明就做了一件让我咬牙切齿的事情。他抢先把我的蒙面女郎要走了。看着他们消失在里间,我百无聊赖地坐进茶座。对按摩我不感兴趣,对喝茶我也不感兴趣。看着漂在水面上的那几片树叶,想象着王文明躺在我的蒙面女郎下面的情形,我不禁妒火中烧。
半小时以后,王文明出来了。他一脸惬意坐进茶座,慢慢喝起茶来。他的满足深深刺伤了我,我毫不犹豫地把面前的茶全泼到了他脸上。王文明一点也不惊讶,冷静地也泼了我一杯。我们打了起来。安静的按摩院突然热闹起来。没有人来拉架,所有人都饶有兴味地看着。直到我们自己觉得没劲,同时停了下来。王文明摇摇头,说没有用的。他连说了两遍。脸上的表情又跟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王文明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引起了他父亲的注意,他不可能出现了。我们重新斟上茶,我努力想让自己的思维变得再奇怪一些。不然我就像一台用错燃料的机器,没法运转了。
“你觉得,你父亲爱你母亲吗?”
“说到底,你还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警察。”
同样的问题,在王文明的母亲那里,我得到了非常肯定的回答。
“你觉得这跟爱情有什么关系吗?你觉得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王文明咄咄逼人地看着我。
在和王文明来按摩院前一天,我偷偷约见了他母亲。我假装不经意遇见了她,然后请她去海边喝咖啡。我大胆送了她一枝玫瑰,她果然很高兴。我们不着边际地闲扯,杂杂凑凑的扯出了她的爱情故事。
她说,王大宏父母是从湖南来的,她父母是从江苏来的,两家是邻居,但并不怎么来往。两人在各自的故乡长到七八岁,带着一股彼此的陌生来到这个海边小城。这种奇怪的异乡人气质一直伴随着他们的成长,但也没有让他们靠得更近,虽然他们从来到这个城市就一直是一个班,包括后来外出读大学。发生改变是大学毕业前夕,大家即将鸟兽散之前,一群来自大江南北的青年男女举行了一次毕业聚会。这次聚会其实也没什么,啤酒瓜子,唱歌跳舞,诗歌眼泪,其实很无聊。但是最后不知道是谁突然提出了一个创意,一个改变了她和王大宏后来人生轨迹的创意。那个人跳上桌子振臂高呼,明显喝高了。那个人说了三遍大家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是要大家每人拿一枝玫瑰,放到四年以来自己一直喜欢的那个人面前。她觉得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在大家的催促下,她犹豫了一下,只好起身,结果和王大宏互相走向了对方。就这样,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海边小城。
“其实我是实在没有要送花的对象,没办法,只好挑了王大宏,因为我们来自一个地方。”她把玩着我送给她的玫瑰,笑靥如花。
“那他呢?”
“他也一样啊。”
“他也和你一样实在没有要送花的对象,只好挑老乡吗?”
“对啊,”她凑近我,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你不觉得这样开始的爱情很独特么?”
是挺独特的。过了些天,我问王文明:“那依你的理解,这么多年,你母亲为什么不再另找一个呢?”
王文明狠毒地看着我,我们都知道,我们想到了一些隐秘的事情。孤独的人是有一些基本需求的。
“只有一种解释,你母亲依然爱你的父亲,而且她知道,你父亲就在你们身边。”
“她不知道。”
“你小看你母亲了。”
我们沉默起来。现在的问题是,王大宏到底爱不爱他的妻子呢?
4
去按摩院变成了我的习惯,刚开始是为了寻找王大宏,后来我知道,我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孤独。
“我爱你。”我喃喃自语。又开始向天空蔚蓝色的海洋深处坠落,坠落。蒙面女郎微微眨了一下眼睛。“我爱你眼睛里面蔚蓝色的湖水,我爱你青草一样的芬芳。”在她转身离开裙裾卷起的微风里,我闭上了眼睛,我看到自己化成一片蔚蓝。
没有着落的爱情让我悲伤无比。派出所里依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调查也毫无进展。在走遍了小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以后,我确定自己不可能找到王大宏。我对自己的专业技能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因为调查毫无头绪,当事人也没有要求,我决定不给所里添麻烦,没有给王大宏失踪一事立案。我知道,这是我背叛自己职业的开始,也是背叛我自己的开始。
我开始躲王文明,这个阴郁的男人让我讨厌。每当迷迷糊糊入睡之前,我不禁要想,这是不是王文明设计的一个阴谋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耍我?
在躲王文明的同时,我与他母亲见面的次数却越来越多。我忍不住想见她,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漂亮而优雅。我们一起在海边散步,有时候还跳进海里一起游泳,我发现,她的身材极其迷人,简直让我晕眩。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谈王大宏,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在她生命中出现过。
“他失踪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报案呢?”
“为什么要报案?”
“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遇到过——”
“让我心动的男人?”
她转身面向大海,留给了我一个美丽的背影,夕阳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个金色的轮廓,这么美丽的一个老妇人——当然,她不算老,只是跟我比有点老——让人窒息。她说:“小时候,我老觉得自己应该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让你心动的男人也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她回头盯着我:“顽皮。居然敢调戏阿姨。”
我在内心深处叹了一口气,我想起了按摩院里的蒙面女郎,现在,我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爱谁了。为什么爱情总是像潮水一样来得那么迅速呢?
“你又见我母亲了?”和她分手后,我不想回宿舍,就慢慢走回派出所。王文明躺在我的吊床上,手上拿着那本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在看的诗集。“就我所知,在我母亲身上找不到任何关于我父亲的线索。”
“你怎么知道我在她身上找你父亲的线索?”
“不是吗?”王文明脸上的表情正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似笑非笑。
“她很爱你父亲。”
“过去是。”
我不知道王文明是怎么知道我和他母亲见了面的,他来找我似乎也不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关于他父亲的案情,他也没有主动讨论的意思,我也就不提。出乎我的意料,他提起了爱情这个话题。两个大男人讨论爱情,这在我看来,实在有点不舒服,让人讨厌,所以对他的话题,我拒绝发表意见。但是王文明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爱情,你理解吗?真正的爱情其实是一种病态,与此相反,我们大多数时候说的爱情其实不是爱情,那只是一种肤浅的情感需求。真正的爱情,与需求是没有关系的。”
“只有真正的,进入病态层次的爱情,才可能是深刻的。”
“男人遇见女人,并不是爱情的前提条件。每个人内心深处的阴暗区域,才是爱情的温床。阴暗,你不要用世俗的阴暗心理去理解其含义。”
“我说的阴暗,只是指某种不为人知或不愿为人所知的东西。”
“你理解我说什么吗?”王文明咄咄逼人地看着我,我理解他的目光为一种挑衅。
我是一个正常人,大多数时候,我只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去想东西,太过古怪的事物,我会明确的拒绝。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一个道理,往脑袋里装太多复杂而古怪的东西,是一个人在终结自己的幸福。王文明这种人在我看来,是离幸福很远的人。父亲从身边消失,并且始终像鬼魅一样生活在自己周围,脑袋里整天装着这种事情,一个人怎么可能正常?
“这是你对你父亲失踪的理解吗?”
王文明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我说过你没有想象力,但其实我认为你是一个还算有想象力的人。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
“想象力并不能带给人幸福。”
“幸福只是人创造的一个假想理由,为了活下去。其实人并不需要幸福。”
“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找你父亲,让你父亲现形?”
“你觉得我这么做需要很特别的理由是吗?其实我没有任何理由,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两个高手之间的斗智。很明显,在这场斗智中我处于下风,所以,我才求助于你。你是我经过仔细选择的。”
我是以警察身份介入这件事情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仔细想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进了按摩院,用目光寻找蒙面女郎,没有找到。我招手叫来前台,他告诉我,她已经走了。已经走了是什么意思?前台细声细气地说,已经走了就是再也不会来上班了。我急了,结结巴巴地问她的名字和住址,前台摊摊手,很奇怪地看着我。
所长从里面心满意足地走出来,看见我,打了个招呼。
“哎,听说你最近在查一个什么案子?”
“没有没有。”
我掉头落荒而逃。后面所长的喊声远远传来:“查什么我帮你!”
她怎么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5
一个人走了,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这种事情不可能没有理由的。
“是啊,当然不可能没有理由了!”王文明的母亲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我躺在吊床上想了整整三天,下定决心不顾王文明的暗示和反对,直接询问她,从她身上调查她丈夫王大宏的消失之谜。但是,她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笑完之后,她的脸上慢慢浮现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神情。这种神情,在王文明第一次找我的时候,曾经在他脸上出现过。
长时间沉默后,她问我:“我脸上是什么表情?”
“深入骨髓的悲伤和寂寞。”
“你很懂女人,和我儿子一样懂。”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努力用正常的思维观察判断整件事情,我不能让他们的想法盘踞我的大脑,我不愿意卷入他们的故事太深。所以,他们的话我听不懂。但我努力不懂装懂。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装着装着就懂了。
“有一天我儿子对我说,他认识了一个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她指指自己的大脑,“他指的是思维和想法。后来,他把你带回了家。慢慢的,你成了我家的常客。”
“对,”她笑了起来,“你们是在调查,案件。”
看得出来,这个故事在她那里有另外一个版本。我耐心等着,一个故事的两种叙述方式总要胜过一种。
她突然板起脸:“收起你脸上让人恶心的表情!这不是故事,这是我的生活!你将要听到的是我灵魂最深处的声音!你怎么能一副看耍猴戏的表情?”
我张了张嘴,不知如何是好。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安慰我似的笑了笑。
“就算为了你在海边对我的短暂爱情你也不应该这么做。”
我臊红了脸,男女之事其实我更多只是停留在理论上,有些念头虽然惊世骇俗,但是一旦被人识破,还是不好意思。尤其在这么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所。她对我的窘态好像很喜欢。
“你爱过我吧?”
我点点头。而且现在依然爱。
“我也差点爱上你。如果今天你不来找我,不告诉我那些事情,也许我会打定主意嫁给你。”
这么直接的告诉我她的想法,让我非常吃惊。因为我大多数时候习惯于掩饰自己。
“说到底,你和他并不相同。你和我儿子有本质的区别。他把你作为礼物送给我的计划失败了。不过,他还真费了些心思,连我都被骗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都是他编的?你不是承认过王大宏失踪了吗?”
“也不全是他编的。”她想了一下,“他几乎没有编。”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装饰我的脸。为了保持正常思维,我处处被动。
“简单点,先说主要的吧,免得你糊涂。第一,我丈夫王大宏确实失踪了二十年;第二,我儿子最近发现了他的行踪,这一点是你刚才告诉我的,不过我相信我儿子没有骗你;至于向你报案,追查我丈夫的行踪,我想我儿子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有别的目的。”
她微微笑着盯住我的眼睛:“你说过,我的眼睛能杀死人。”
“对,我现在就有窒息的感觉。”
“那么,我儿子的目的你应该不难猜到吧?”
“当然。只是太过于曲折,不好意思随便相信。”
“二十年来我们相依为命,他只是想给我找一个配得上我的男人。”
“承蒙他看得起,认为我和他很像。”
她看着我,许久之后,点了点头,像肯定了某件事情。这件事情就是,王文明知道自己和母亲之间痛苦的感情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这就是现在我坐在她面前的原因。
我们在街角分了手,高高的路灯有点冷冽。我刚转过身,她叫住我。我向她走过去,我们再次靠近。她抱住我,温暖的嘴唇贴了上来。这是我的初吻,浑身战栗,迷乱中有一股甜蜜的快感从内心深处向全身弥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我怀里走了出去,留给我一个孤独的背影。
看着她消失在街道的纵深处,我转身往回走,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冷清感觉。
转过拐角,我突然听到身体深处传来一声巨响。我一头栽倒在地,脑海一片空白。模糊之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冒出了一眼泉水,越流越响,终于汇成了一条河流,我慢慢地漂在河面上。有一只飞鸟从我身上掠过,我从河面上抬起头,看见了王文明那张苍白的脸。他慢慢收起了冒烟的枪口。我认出来了,那是我的佩枪。他什么时候偷走了我的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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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往CD机里插了一张某人的专辑,发了一下呆。很久没有做梦了,昨晚做了一晚上的梦,在梦里,我又找到了幸福的感觉。那种幸福,类似于梦中被枪击的快感,尖锐而短暂。
发完呆后,我开始刷牙,洗脸,出门。走了几步后,我又折回宿舍取了一本卡夫卡的《城堡》,我站在那里,仔细想了一下,把《城堡》放回去,换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本书我准备再读一遍。
我没有锁门,街上没有什么人。我往左拐,没有去派出所,我再也不会去了。我从此消失在人群中。只要我不愿意,没有人能见着我。王文明也找过我,只是他们再也见不到我了。他们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像王大宏一样从自己的生活边缘消失,并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对吧?
[编后记] 本期“步履”栏目推荐的作者是青年导演李小江,其代表作有电影《夏天只是一天》。除了擅长用影像表达以外,他在生活中还有另一个身份——小说作者。《消失的父亲》是他首次在杂志上发表自己的作品。这篇小说谈论了人性阴暗的区域,表面上是父亲的逃离,实际上谈论的不是对正常秩序的叛逃,而是对于“非正常”的恐惧,对“自我”的恐惧。每个人的生活里都布满高压线,没人愿意轻易闯入另外一个人的生活深处,作者用一种诗意朦胧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有些惊世骇俗的故事。
一位渴望能破几件大案子的年轻警察,毕业后被分到悠闲安逸的滨海小城,始终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等待三年之久,终于有一天,迎来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桩案子。却无意中介入一段不太正常的生活和感情,发现了一些让人“触电”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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