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座矿山都有自己的守护神,雀儿矿当然也有。以前上学填个人信息表的时候,我总是在籍贯那一栏很纠结,籍贯里并没有“矿”这一选项,不管写成“雀儿区”,还是“雀儿矿区”,都怪怪的。
“意思一样的,你随便写一个。”老师说。
“如果不能叫对‘他’的名字,雀儿神会不灵的。这是姥姥告诉我的。”我说。
雀儿矿是这座矿山正确的名字,雀儿神是永远护佑它的守护神。
一条街
雀儿矿只有一条主街,从最下面的中学一直连到半道的小学,再往上走就是几个村子,小学是这条街的中间点,全矿所有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
从小学分出一条岔路,顺着走过去就是雀儿矿的经济中心,里面埋着整个矿的经济命脉,全矿几乎每户人家都有男人在这里上班,他们常被称为“黑领子”,其实就是“下井”的煤矿工人,“下井”就是他们的工作内容。
曾经,雀儿矿盛极一时,数不清有多少座小煤矿,只记得当年的雀儿矿的天上一直有源源不断的黑烟涌出。有不少外地人带着一家老小,来这里谋生,矿井下的不见天日,给他们带来了宽裕也危险的收入。后来随着管理慢慢严格起来,私人煤矿近乎绝迹。于是,外地的“黑领子”一波接一波地离开,也带走了曾经的热闹和繁荣。只留下一些本地人还在当“黑领子”,继续养活一家老小。
雀儿矿的这条街覆盖了我前十五年的人生轨迹,我慢慢长大,从街这头的小学走到街尽头的中学,后来因为雀儿矿实在没有高中和大学,只好去了市里和更远的地方读书。
小煤矿消失了,几个村子里的人们后来陆续搬去了棚户区,中学和小学中间的姥姥家就成了雀儿矿唯一的居民区。我猜雀儿矿慢慢习惯了这种寂静,后面我离开多年,雀儿矿好像再也没有变过。
我姥爷是“黑领子”,我哥后来读书回来也穿起了黑衣服,竖起了黑领子。饭桌上虽然他一再强调,自己是技术黑领,手里拿的是机器,不是铁锹,跟老“黑领子”不一样。
“呵,都一样。”少言寡语的姥爷只是嗤笑一声,认为大家都是“两块石头夹块肉”,而这就是他总结出来的“黑领子”的本质。
姥爷说这话是有发言权的,因为他当了一辈子“黑领子”,和现在的很多嚷嚷着要退休的年轻人一样,扛着铁锹的姥爷当时最大的梦想就是退休,好从矿井里爬出来,见见地面上的阳光。这个梦想提前实现了,只不过是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据说正是因为有两块石头夹得太紧,夹伤了他的一条腿。后面他愈来愈沉默,每天雷打不动的,是拄着拐杖,出门晒太阳。
再后来,权威的姥爷改坐轮椅了,晒太阳的地方从院子里,变成了炕头上。他变得极富耐心,臂力极佳,能用两条胳膊解决生活上的一应事宜。虽然他依然沉默,但当时七岁的我很崇拜他。
在炕上待了很多年的姥爷,晒了很多年的阳光,某一天不知怎么的,他终于待不住了,就趁人不注意拄着拐杖走了。这是姥姥告诉我的。
“姥爷死了吗?”我问。
“他也许去找雀儿神了。”说完这句话,姥姥手里的牌又胡了一把。
雀儿神果然管用。
超 市
很久以后的一个冬天,我又回到这条老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小时候觉得很长很远的一条街,没怎么走就到了尽头。路上碰到没化的冰溜子,便像小时候一样,上去踢一脚,像冰壶运动员一样跟着冰块滑着走。
不经意间,我来到了街边二蛋舅舅的小超市前。他的超市这么多年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进去之后空气格外清新,顾客也少了很多,只有舅舅一个人坐在收银台上玩手机。
我进去跟舅舅打招呼,他抬起头跟我寒暄,语气里满是稀罕:“好久没回来了吧。”边说边把脚边藏的零食掏出来,饼干、紫薯干,还有米条。
上次见是一百天前。
“这不是以前公园喂鸭子的吗?小时候常吃,好久没吃过了。”我抓了一把米条,坐在收银柜台旁边的啤酒箱上,边吃边找话聊,“最近人多吗?”
“还行,就这一家大一点的超市了嘛。”舅舅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包辣条丢给我。
以前这里曾经是矿上最繁华的地方,面积几乎是现在的四五倍,相较于超市,更像是一个百货中心。二蛋舅舅像个名副其实的大老板一样,煞有介事地把超市划分成不同的区域,做着不同的生意。
瓜果蔬菜,肉蛋粮油。
二蛋舅舅吭哧吭哧杀猪宰羊、搬粮上门,无所不能。
后来,雀儿矿不景气以后,这些副业都慢慢撤走了,不过这里依然是雀儿矿最大的超市,常来捧场买东西的是居民区的老人和还在上班的“黑领子”们。曾经意气风发的二蛋舅舅又变回了超市的小老板,只需要进货和坐在柜台前收银。
“还要这个。”隔壁的刘二姨刚买完东西结完账,正准备出门又后悔似的,回来拿了两根火腿肠,重新递过来五块钱。
“一共四块……你还吃啥?自己拿去。”二蛋舅舅一边交代刘二姨,一边回头安顿我。
“够了,饱了。”
“哟,啥时候回来的,你妈呢?”刘二姨在等找钱的间隙,看到了坐在角落的我。像往常一样,她从不会让空气有一秒钟的安静。
“我姥家。”对于这些过分热情的邻居们,我像一个普通年轻人一样保持内向。
“哎呀,真快啊时间,你妈……多久了?不对,你还差我一块。”她回过头看向我舅,明显结束了和我的对话。
“唉,说话说忘了。明天就百天了。”舅舅低眉顺眼地拿出一块钱。
刘二姨省略的那个词是“走”,或者更直白一些,我姥姥去世了。明天是她去世以后的百天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给姥姥再烧烧纸。中国人对一百这种圆满的数字总在意得很,不管出生还是死去,好像总要过个百天才圆满一样。
雀儿矿在圆满的基础上,对死亡又多了一些随意,毕竟雀儿矿已经习惯了寂静。有很多人死去,人们叹息一声,继而在麻将桌上闲谈三两句,已经是最大的怀念了。更重要的还是手边牌局的输赢和需要被找回的一块钱。这才是当下更要紧的事情。
除了对死亡的态度,这座矿山上需要我学习的还有很多,比如,关于时间的逝去。
麻 将
如果雀儿神像“他”庇佑的这座矿山一样喜静的话,姥姥应该是最让雀儿神头疼的人物,因为姥姥家真得太热闹了。
作为麻将重度爱好者,她不仅有四十年的牌桌经验,八十五岁高龄的她还斥巨资买了一个二手麻将桌,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创业——只有一张麻将桌的麻将馆。门票1元。
于是姥姥家顺利成为小区麻友们的交流地,人流络绎不绝。下午一点,烟雾升腾间,人们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住在对面的红井阿姨、满头白发耳朵也聋的阿根大爷,还有我妈以前的同事全叔,常常准时到麻将桌报到。
姥姥的这张麻将桌上是没有代沟的,所有人一坐在牌桌上就获得了平等的信息交换的权利,比如交流一下雀儿矿最近的八卦新闻之类的。关键是姥姥爱听。
当然姥姥的规矩人人都要遵守,那就是“交电费”,一人一块钱,才能上桌。这个赚钱的妙招是姥姥八十五岁以后想出来的。八十五岁以后,她终于累了,坐不住了,只能离开她稳坐了四十多年的麻将桌,转战里屋大炕CCTV-13,全天候关注国家大事去了。可是偶尔还想过过麻将的眼瘾,怎么办呢?便想到了这个办法,成功笼络住了这些牌友们。
每天过了中午12点,姥姥就会拿起手机,点开长长的联系人名单,犹豫着问:“这是阿根的号吗?”她不识字,于她,大概手机里的字就像甲骨文一样奇形怪状,只能记住“根”这个字横平竖直的样子。在得到我或者其他人的认可以后,才恢复自信,果断拨通电话。
“喂,阿根,来耍吗?喂,你今天来耍吗?”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的姥姥嗓门变得很大,碰巧阿根也是个耳朵发聋的人,两个人打电话,你来我往间,一句话总得重复个五六遍,才能得到阿根要来或者是生病了要睡觉的消息。给阿根占好位子后,姥姥会继续确认顾客名单,逐个拨打电话,直到四个人满员了,才停止揽客。
超高分贝的新闻播报声和麻将的洗牌声,就是在姥姥家午睡时的白噪音,练就了我雷打不醒的好睡眠。
其实早几年,在姥姥家打麻将得排队,饭还没做好,就经常有她的老伙计提前打电话预约麻将坐席,根本不用姥姥打电话叫人。等麻将开打了,周围还围着一圈来得晚了。没抢到座位的人,只好作为观众出席牌局。观众们甚至能站着看上整整一下午。毕竟这里热水管够,饿了还可以去厨房找东西吃。
大概是雀儿神觉得姥姥家这么多年实在是吵够了,就把人都遣散了吧。
所以麻将是后来才成为姥姥的生意的。
橘子罐头
姥姥这一块钱的门票是不是在做亏本生意我不知道,不过姥姥的确很有卖东西的天赋。
二蛋舅舅常从超市一箱一箱把东西往姥姥家搬,橘子罐头、牛奶、八宝粥应有尽有,姥姥吃不完,就干脆摆上一些放在窗台上,谁需要就来光顾,有时候碰到过路人能卖个几块钱。邻居们不常来买,除非特殊情况。
一次,对面二楼的一个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下楼来,拿着五块钱要来买姥姥的罐头。据说她比姥姥年纪还大。
“我有点发热,想吃个橘子罐头,不知道五块钱够不够。”她有些拘谨,本就含糊的声音更加嘟囔起来。雀儿矿的很多老年人身上都没有多少钱的,也许不是生病她不会自己来买橘子罐头。
“我不要钱,你拿回去,掺上热水吃,退烧。”姥姥皱着眉头,推开她的手。
姥姥坚决地拒绝了送上门的钱,还决定送货上门。我拿着罐头,跟在这两个小脚老太太的身后,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对面去。
“她肯定能退烧,因为……”回来的路上姥姥说。
“因为雀儿神对橘子罐头有过特别的关照。”我大声抢答道。姥姥看着我笑了起来,眉头舒展开来,这句话是她曾经跟我说的。对北方孩子来说,生病了吃罐头管用,对雀儿矿的孩子来说,橘子罐头更是药到病除。
从小到大,我可没少吃姥姥撬开的橘子罐头。比如我几天没去,姥姥稀罕我的时候要开瓶罐头;难受了,发烧了,姥姥给我开橘子罐头;临走了,还要给我包里塞几瓶橘子罐头。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这玩意又甜又长胖,吃到厌烦了。怎么办呢?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好方法,我把所有的橘子罐头额度都留给了姥姥,在其他地方就不吃了。
“外面真吵。”我抱怨道,在姥姥的监督下,往嘴里倒了半罐橘子汁儿,甜得我咂嘴。然后跟姥姥并排躺在里屋的炕上看电视,外面的麻将桌声音轰隆隆的,一如既往地吵闹。
姥姥肯定没听到我说的话,因为她把电视调得好大声,比外面还吵。
“这讲得啥啊?”她乐呵呵地问我。
“广东刮台风了。”我趴在她的耳边给她讲中央十三台的新闻,很大声。
“谁骑着马走了?”姥姥耳背。
“广东!广东!刮台风了!呼呼呼!”我声情并茂地演给她看。
悠悠球
我是从哪里看到时间的流逝的呢?也许是看着打麻将的红井阿姨,脸上的胶原蛋白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脸垮了下来。我自诩读过很多书,有的书上说人的一生就是被一些关键事情决定的。大概意思就是人一天虽然会活24小时,一年活365天,但决定人生接下来走向的可能就是某几分钟内的突发事件,比如彩票中奖了,或者生病了之类的。我猜红井阿姨的变化与某些突发事件有关。
红井阿姨脸突然垮下来的那一天,也许就是她儿子人生走向发生变化的那一天。她儿子曾经很争气,争气到什么程度呢?就是麻将桌上只要提到任何关于孩子、儿子、上班一类的关键词,就会立刻启动红井阿姨的话匣子,接着就会听到她儿子——大壮的一整部传记,比如上了很好的大学,英语说得很好,在矿上当上了小队长之类的。
其实大壮还有一个很厉害的爱好,红井阿姨经常忘了说,就是悠悠球。我不认识大壮,但曾经在小区的孩子圈里,他的悠悠球非常出名,以前我们一群小女孩经常聚在一起偷看他们悠悠球比赛,汇聚在他身上的目光是最多的,他一直是孩子圈里的冠军。
“他的悠悠球一定得到了雀儿神的指点,才能那么乖巧听话,怎么荡都不会打结,飞起来像长了翅膀一样。”这是我们最后得出的结论。
几年以后,大壮还代表雀儿矿去参加悠悠球比赛,电视里的大壮还是那么自信,那颗得到雀儿神指点的悠悠球在上下飞舞间,不出意外仍是第一名,还破了一个很厉害的纪录。据说那天整个雀儿矿都沸腾了,我猜雀儿神也会很高兴,出了雀儿矿还能得第一,这件事情,在守护神界肯定也是很长脸的事情。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在获奖感言的时候,大壮说错了雀儿矿的名字,说成了城里的一个地方。后来,可能因为他说错了话,单位撤回了对他参加比赛的资助,红井阿姨的脸也垮了下来。
“他把雀儿矿忘了。”姥姥把听来的八卦和我分享。
“雀儿神肯定生气了。”我迫不及待在旁边接话。
“那肯定,不止雀儿神,土地公都得生气,他明明是雀儿矿的孩子,‘黑领子’的孩子。”姥姥很严肃地说,“所以不要说错‘他’的名字!”
“你是个写字的人,还得写对‘他’的名字。”姥姥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是雀儿矿。
雀儿神
大壮的故事我记了很久,雷打不醒的睡眠里,我也会在几个梦里常常惊醒,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大壮,忘却了雀儿矿,失去了雀儿神的庇佑。我躺在黑暗里,默念很多遍雀儿矿的名字,才能心安一些。我时常记得她的葬礼,我陪着待的最后一天。
姥姥的葬礼上,我妈、我舅都忙得马不停蹄,雀儿矿的葬礼仪式繁琐忙乱,所有人都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甚至无暇照看躺在灵柩里的她。
“你就坐在这儿,陪陪姥姥。”我妈只交代给我一个任务。
“外面还是那么吵。”我就坐在姥姥旁边,看着他们迎来送往。
“他们在干什么?”姥姥可能这样问我。
“二蛋舅舅忙着从超市一箱一箱搬东西,他要负责把来的人都喂饱,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妈在招呼来送葬的阿根、红井阿姨,还有你帮助过的人们、还有你侄子侄女,还有那些我不认识的亲戚。那边全叔在吹唢呐,挺好听。”
“反正人很多了。”我总结道。
“鸡蛋盐搁多了?”
我天马行空的姥姥啊,我有点寂寞了。
在陌生人面前,姥姥从来不会强迫我跟人打招呼,所以那一整天,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蒲团上,一片一片地往火盆里扔纸钱,听着唢呐声铺天盖地笼罩着整个居民区,声音很大,有时候会听入神,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唢呐声好听。
有一瞬间我甚至习惯了这些声音,他们把我团团地包裹着,就像以前的麻将声、电视声一样,结结实实地拥抱着我,姥姥肯定也不觉得吵闹,她耳背,应该只觉得热闹。
什么都不需要做的我,偶尔回头看着人们迎来送往,我又变成了那个讨厌吃橘子罐头的小孩子。
我是个写字的人,所以我来负责写葬礼的悼词。展开信纸,我莫名想到了大壮的悠悠球,它猝不及防地张开翅膀向我飞过来,我闭着眼睛躲开的时候,突然意识过来,雀儿神那么忙,这些改变一个人人生的小事情它可能早就忘了。
那什么事情算是大事情呢?如果死亡算一件的话,也许叫对名字就是另一件天大的事情。
“刘二女,我想你了。”
葬礼上,雀儿神带着我的信离开,从此我便再没有来处了。
最 后
“其实我以前不太喜欢吃橘子罐头,太甜了。”我说。
“但我现在学会给自己买橘子罐头了。现在橘子罐头得卖八块钱。”我说。
“雀儿神会永远保佑你。”姥姥说。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