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先于太阳抵达这座山。
从黑压压的杉树林,钻出来,心头一展,眼前洞开。黄柏树,瓷碗粗,一棵一棵端立,举着青色苗焰的蜡烛一般。那些蜡烛等着阳光点燃,或者说,阳光等着它们点燃。没有路,野草覆盖了地界,我只能摸索我家的地。倘若要理清边界,我办不到。乡人的地跟乡人的心一样,钩索着相处,很难有清晰的边界。原来的庄稼地都栽了竹子和杉树,林木大片覆盖边界的同时也覆盖了我离乡之后不再关注它们的日子。
七点,辰时。露水浸透的此刻,仿佛山与山之间的岚气,虚虚地充盈在草窠、树木以及大地和我们之间。邻地已经躺倒两棵黄柏树。地里的一老一少,比我们更早抵达。
有鸟鸣,噙着露水似的。一声两声,一串两串,看不见在哪条枝上,也不知是什么鸟。鸟声响亮而宽阔。鸣叫声长音短声高低婉转穿插,水珠子似的断续滴落,滴进心田。春山春林,绿气盈盈。慈竹刚抽出笋芽,露水晶亮地挂在芽尖,珠珠饱满。露水浓啊,石湿,草湿,光线湿,鸟鸣湿,天地湿。
大地肥而新。黄柏树皮朴而厚。
黄柏树,一半在土,一半在风。根向下,向土里钻了又钻;枝昂上,朝空天处一伸再伸。风中的枝多高,地下的根便多深。土与风撕扯着一株黄柏的成长,等待某一日刀斧临身。然而如此努力的一生,却来不及在寒冬后的新春舒枝展叶,就要倒在人类的刀斧下。大地上的事物不一定都看得见,比如我的突然难过,比如黄柏树的遗憾。
我还是指着最粗最直溜的那棵说,先剥它。妈说从那棵树开始,不是最好的“移口”。砍树,要看“移口”,依着地势,树的生长方向与倒向,决定先砍哪棵,后面才顺手顺势。但爸妈还是依了我。
青苔已经漆上树皮,到我小腿,茸茸的像生了绿锈。爸拍了拍黄柏树,说这树皮厚实,压秤。爸薅开飞蓬青蒿和泥巴,树根露了出来。我喜欢剥“头筒”。头筒,是黄柏树的第一节树皮,剥好了是一条长筒。长筒不能撕豁,第二节第三节以及枝枝节节的树皮才能规矩地裹里头,如俄罗斯套娃。
比量着身高,在我肩膀的高度割圈截断树皮,直线划到树根,镰头嵌进树皮一寸一寸撬。树皮剥离树干的撕裂声,像撕湿布。我抢着剥头节树皮,只为贪听那撕裂的水声。亮白刀口上流淌的明黄汁液,浸湿了我的手套,手沉心沉。我渴望黄柏树皮带给爸妈的满意和笑容,不喜欢剥掉树皮的光溜溜的黄柏枝条。它们在喊疼。
一只斑蝥在树皮上蹿,它试探慌乱胆怯,如初春乍来时的慌张样子。吹落斑蝥,伸出舌尖,往黄皮筒子里探,点了点,没探到苦味儿。下劲儿一舔,咂了咂,草木甘苦在舌尖湿漉漉地洇开,由淡到远,到浸透全身。黄柏不大苦,苦后带着一丝悠远的甜。
剥好头节树皮,爸开始挖根。树根皮厚实,得收起来。把能挖出的树根挖净了,才连根带树撂倒,方便剥树身和树梢的皮。
黄柏树高,一个人奈何不了,得两人。爸刨断主根,把麻绳嵌在竹竿顶,举着麻绳穿过树杈子,系上活扣。黄柏在这头,高。爸妈在那头,矮。中间是绷直的麻绳和无声的力气。
这场面,仿佛战斗。爸妈一生都在战斗,同生活,同春耕秋收,同烈日风雨。此刻的爸妈同一棵树战斗。一棵倒了,另一棵站起来,“敌人”们端站漫坡地,如矛、如戟。
同爸妈一起战斗的,还有镰刀、弯刀、斧头、挖锄、钢钎。铁灰的金属冷在手里捂热,一遍又一遍。力气、骨头和毅力,它们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它们支撑爸妈站在天地间。
我愣愣看着,直到高树猛然倒下,树梢划了一下天空,令天空一颤又恢复如常。回弹的枝丫颤碎我的漫想,我才回神为什么没有过去搭把手。
只有鸟叫声的山林是多么的安静!
妈在黄柏树下喊,我的镰刀呢?
妈又喊,太阳大,到树荫下砸树根吧,不晒。风大,树皮一会儿就蔫卷了。砸点,装点。树根皮树枝皮,分开装。妈的话被风推进我耳朵,翻过山岗那边去了。
阳光大片泼下来,在地上油亮地流淌。黄柏们举起一朵朵小枝子试图抵挡,却被不见边际的蓝压静了。几棵油杉,浓荫匝地,偏偏立在山脊上 。
二
影子微微向东滑到一个点定住不动时,它扁了,我也饿了,该吃晌午饭了。卤鸭橘子香蕉牛奶。妈蒸的馒头好吃。
脱下手套,泥土和黄柏的汁水合谋渍进指甲缝,它们惦记给我的指甲染成山的颜色树的颜色。没有洗手,掰橘瓣吃,不觉得脏。我掐一片蜂斗菜叶子裹了鸭腿递给妈,说,小时你把鸭腿让给我,现在我腾给你。妈接过鸭腿撕肉,说牙松,缝儿宽了,吃肉老塞牙——可不么,自小到大,讲了那么多好话,把牙都哐当宽了。剥开煮鸡蛋,折了一节黄柏枝戳着递给爸,蛋白上印着的三个淡淡的指纹。活着就是这样,我们的指头碰挨各种物件,有的留痕,有的无痕,更多的无痕影在心上。
爸瘦,骨头架子似的。爸吞水,喉结咕噜一响,落到原先的位置,定住。爸咽鸡蛋,再至上,咕噜,顿一顿,又落下定住。爸喉结大,埋在喉咙处,一颗干核桃似的,里头路路回回,裹着多少说出又没说出的话。
小时候,看爸抿酒,嚼花生米。爸喉结一提一落,我心也跟着一上一下。碗里只剩菜渣,半碗汤水。爸爸不作声,舀了米饭和着碗底的汤水慢慢嚼,嚼得气定神闲,嚼得春夏秋冬。
饭冷,汤菜凉。孤单深长,爸像影子一样薄而凉。我心疼吃白饭的爸爸,哭了。妈说,菜都早下了“猫尿”,有啥哭的。
面前的爸爸,喉结依然一上一下。我含口水,摸着“喉结”吞,我的“喉结”也提落了。
妈,公鸡下巴上晃来晃去的肉片,叫啥?我突然问。
“露水泡。”妈说。
露水泡。真好听!
老了,头发白了好多。妈见我不错眼地看她,不好意思地说。一刹那,我看到了闪躲羞涩的青春一滑而过。
问妈地里的那块大石头,小时候我和弟弟在上面玩耍的大石头。妈说,那石头,三队的人打了,打成条石,修山了。
山,是村里人为自己百年后准备的房子。条石就是砖。爸妈修山的砖也錾好了,堆在老房基的核桃树下。藤蔓一季一季地爬上去,又被一季一季地扯下来,最后懒得扯,枯叶新叶支支棱棱覆成一座微型小山,任由虫子们自自由由钻进钻出。
我是要活上一百二十岁的。爸说。
老不死的。妈嘴一扁。
我活八十就够了,能生活自理,不想在轮椅上淌口水。嘲笑爸爸后,心里一酸,雨后井水似的涨起来,又默默落下去。面对爸说,你活到那岁数,我都不在了,谁人照顾你。
你会活过八十的,你爷爷活到九十九,奶奶现在八十多,骨头硬朗。我们家有长寿基因的。爸爸说给我听,又仿佛说给自己听。
我还是不想活太久。
是我的出生,爸爸才成为爸爸。孩子成全每一个爸爸,如同花朵成全春天。如果爸爸活到一百二十岁,我大致九十多。九十岁,我会走在爸爸前头。家乡不说“死”,说“走了”。人不在了,就说走了。“走”比“死”念想大呀。远走的人,回得来。
我走在爸爸前头,爸爸会安葬我,会安排好他的女儿,也替我承担失去至亲的痛。爸爸会守在灵前,抱着我的照片回忆我。出生、喊第一声爸爸,幼儿园,中学,以及为人妻为人母的诸般样子。爸爸像摩挲一件旧物一样细细抚摸我的一生。爸爸会拄着拐杖看抬丧队伍把我送上山,像当初站在门口看迎亲队伍接走我。只是这回走,山水迢递,那头已经没有接我的人了,我要独自走过黑暗和冰冷。爸爸会帮我把衣裳掖了又掖吧,他担心我捂不热泥土,也担心泥土捂不热我。
如果天气好,爸爸会背一肩阳光,甲虫一样一点一点迟缓而坚定地爬近我的坟茔,背抵着树顺到地上坐着。如果有树的话。坟茔前的爸爸会摸摸墓碑上他女儿的——我的名字,沿着笔画沟壑的走向寸寸抚摸,又把我的一生擦亮一次。会拈小碎草,拈一苗,嘀咕一句,直到把太阳嘀咕下去,又把星星嘀咕上来。劲草是拔不起的,因为力气比爸爸更老。
来有爸爸接,去有爸爸送,还有爸爸来看望。想到这里,死亡也不那么可怕。
阳光从油杉叶隙滴落下来,在地上洇开一团团淡黄的光斑,山风一扫,光斑就洇亮了树荫下的青蒿。阳光匍匐流动,流到空水壶上,流到麻布口袋上,流到一块一块不知名的绿色上,最后流到爸爸身上不再游动。撑一下,我也起身,顺着爸踩倒的蒿草走。
东西收拾了没?搁在地上招蚂蚁。妈在太阳底下喊。我便折回树底将袋子敛了,拴紧,挂于树杈,让它们随着树枝在春风里慢慢摇,慢慢摇,慢慢摇……
三
爸,我来。
接过爸的斧头,使出全部力量朝树根抡去,刃口不深,再砍,斧刃好似赶集遇到许久不见老同学害臊似的,闪去一边,并没有落于前痕处。校准刃口继续,还偏。一朵云飘过山冈,半支烟工夫,我还停留在一截粗树根上,整个树蔸攒聚起所有的树根笑我。我已经使不好农具,农具不亲我。
爸起身,接过我的斧头,接过我的无奈。“咚”,一声闷响,树根咬住半截斧脸。到底是男人,骨头松了,皮肉萎了,力气终究立得稳当。
咚、咚、咚……树皮抱着木茬飞溅,跌落在草丛。爸拣一块,揣进裤兜。大过饭勺的,爸都捡了。
我和妈刨不动的根,爸能刨动。爸有力气,老得不彻底,只是那把老骨头已经担不起斤两。阳光那么轻,却压得爸爸直不起腰。那背负过万顷河山的脊梁越来越窄,越来越不受力。
老是漆,一年一季、一层一道刷上去,已经把爸箍皱得愈加老成。人老了惜物。只有真正的老人才会将饭桌上掉落的白米粒捏起,填进缺牙的嘴里慢慢磨,吮吸米粒中深藏的稻田上头泼洒下来的大片阳光,还有适时掉落的雨水,以及稻谷割毕晾晒于场上成熟的熟悉的禾秆香味。老,是一个笼统的现象,落在细节上便是白发、喊痛、缓慢、忘事。我发现爸妈老了的时候,其实他们已经老很久很久了。他们是一寸一寸老的,还是瞬间老的?不经意的泄漏,惊了我,如同一片落叶惊动整个秋天。
太小了,捡它做啥?我说。
风吹落几斤。太阳晒折几斤。一块是一分钱,一分钱嘞。一块一分,一分一块。念叨的话语,把爸往更老里拖了一大截。
我歪在草丛中看爸爸刨树根,树巅冒出的那小撮新叶在颤抖。我望树,树望云,云望什么?云俯瞰爸爸。白云白,爸爸黑,黑得清晰且简单,剪影皮影一般。斧头抡起又落下,落下又抡起……咚咚咚……砍斫声代替了我和爸爸不知从哪里说起的话。
多少年黄柏才砍得?
十年。爸回。
树靠皮活,剥了皮的黄柏树自是活不成,得砍,砍了腾地儿,腾出一片敞亮。等来年开春重新栽种黄柏苗,重新等上十年,重新把此刻重复一遍。
柏叶落下来,林鸟飞过去,几阵风吹过就是一辈子。割痛人的,不只镰刀斧刃,还有爸妈的岁数。他们的年岁就是在这样一下一下的砍斫当中安静地流失的。
我默默捡起爸爸扔在草丛上的根段,一根一根顺在怀里,朝阴凉下走。
妈的喊声又亮起来,镰刀呢,看到我的镰刀没?边喊边侧身在草丛里扒拉。那些草,被扒开又聚拢,一些痕迹浅浅地留在草片上。
树根湿,皮厚,压秤。我坐在树荫下,搬一块平石垫了,高举棒槌砸。根皮剥离根骨的瞬间,汁液混合泥土的潮气湿漉漉地朝我扑,清新的药香。清新的药香不持久,风一过,扫散了。麻烦的是枝丫,干,细,筷子似的。薄皮儿紧巴在骨上,躲闪着我的力气我的棒槌,一砸,总砸在石头上,震得膀子疼。我给扔了,一同扔掉的还有我的耐心。剥了皮的黄亮节枝刺猬一般堆在脚边,没了树皮的包裹,它们干得很快,一会儿就起了皱。
咚、咚、咚……捶砸声翻过山脊,又跌落山谷,一声浅于一声传到远方,直到填满群山的沟沟壑壑。
一分钱嘞。一块一分,一分一块……我又默默地折身捡回“筷子”,砸碎,掐着皮儿撕。不抬眼也知春山油亮,满山满谷的绿,每一片叶子都新得仿佛擦了油。
妈抱来一捆小枝,立着松手,枝丫“哗”地泄在脚边,像吐一口气。妈敛住砸好的树皮团了团揉进口袋,挽紧,拣一截粗木压实。妈说,岗上风大,砸点,装点。
我看着蔫裹的树皮。唔,风又吹跑几斤。
四
剥了皮的黄柏树,一身鸡油黄,卧在翻开的湿土上,落寞而恓惶地挺着。一堵风剥雨蚀的老墙一样,骨梗在旧日的屹立里——没听见它喊疼,甚至被剥掉外衣的时候,依旧默默隐忍。妈说路远,柴就不盘回家了。不盘回家,是因为家里已经再也找不到一块地方码柴。猪圈鸡圈偏房,柴火堆得撞破天。
外公、外婆、老祖走,料理几天的饭食,灶膛张着大嘴吞柴。人们咽下泪水,灶口吞进柴火。我出嫁,妈一根续着一根往灶膛填木柴,仿佛灶里填满了,她的女儿才会幸福。她堂屋里的女子依旧没有长大,出来进去,妈妈妈,满嘴叫着。把我嫁走,妈仍捡柴,一根一抱地寻地方垛,直到她的小儿子娶新人进门。弟弟的酒席最终没用上妈捡的柴。酒店里的妈妈依然高兴,高兴得抹着眼泪。抹眼泪的时候,估计妈没想起她的柴。直到婚宴散了,回到老屋,她的柴才又聚到她的眼里,规划它们的用项——后辈子烧了向火。
妈说,柴不要了,由着它们。爸还是一根一根挪搬枝杈,理顺归拢,将道路让出来——没有人走的道路终究还是道路,要让,让出道儿来。
妈到近村人家取水去了。
有个老人在坎下割猪草。水芹菜青蒿鸭脚板,满满严严冒尖一背篓。草的断茬戳在背篓的孔隙里,珠圆的渗液挂在猪草的断面上,草尖随着老人的俯仰一甩一荡。春草油肥,草在哪里,老人就撵到哪里。老人追着春草撵,春草只得跳进老人背篼。
老人撵到我近处说,女子啊,咋不好生读书,黄柏树上的钱不好挣呐。
我已经工作了,来帮爸妈收拾两天。我问一把岁数了咋还跑老远割草。老人说闲着没事喂几头猪,自己吃,也给儿女。老人说完,又追春草去了。
取水回来的妈领着一位老人,跟爸说树丢了可惜,让村里人拖回去烧锅烤火。老人,我叫她五奶奶。油,胖,一走一阵风。
五奶奶嘴一努,指着打猪草老汉的背影说,这老头,一个月千把两千的养老钱,猪么,喂得两三头,老了吃得了几个。人勤山不懒,心还是厚。
太阳偏西了。太阳烤干了树和草的水分,也烤干了我。我恹恹地掏出身体残存的力气撬开树皮。刀口上流淌的汁液也薄了,淡了。镰刀,累不累?
想起一句话:
黄昏举起鸟巢。夜幕垂下来。
星星在银河散步。
弯镰刀睡着了,一个睡在天上,一个睡在外屋窗台。
此时弯镰在手里,刀刃怆钝而干黄,刀身撬开树皮的疼痛,是否也硌痛自己的骨头?此刻,生活不是诗,弯镰没有睡在窗台,而是同主人一起战斗,同一棵树战斗。
剥皮。砸根。砍树。一天,只做一件事,一天又做了好多事。剥皮就剥皮,砸根就砸根,不着急还有下一件。这一天,我没有注意时间。累了,坐草上缓缓劲儿。口干了,抱着水壶牛灌。剥皮的时候想想自己,想想这,想想那,也可以什么都不想。
影子已经偏向东方,被夕阳吹得又细又长。这影子有人的,有树的,还有货车的。乡村公路穿林而过。天擦黑,收柏人便算计着时间把车开到山上,接近各家各户的地,停稳车子等。这也会省下黄柏人不少背拿的力气。
钱在黄柏树上。这钱真的在黄柏树上。我背一背树皮钻出杉树林,这句话就灌进耳朵。说话的人,是早我们到地里那位老人。
今天五块一。贩子说着便解开装树根的口袋伸手掏。妈说,干干净净的,没杂物。过秤、装车、算账、数钱……
二百零六斤,一千零五十。收柏人捻捻纸币,抽出薄薄儿一沓递给爸,爸接过递给了妈。
昨天是五块三。今天少卖几十块钱。妈叹口气。
秤又吃了几斤。爸说。
五奶奶的喊声在杉树林亮喊起来,底气足,杉树林一阵窸窣,叫着妈的名字——是不是忘了镰刀,这里有一把镰刀。
钱在黄柏树上,后面还有半句——不苦不得来。
五
翌日还要上山,镰刀斧头都藏在了草丛中。藏了几处,分开藏的。妈说,即使有人起歹心,不至于一窝端。
没人起歹心,家家都有的东西,哪里有人稀罕?我说。
不是哪个稀罕,自家用惯的家什,应心趁手。总胜过新打,新打的手生,手和家什又要磨挨几多年,干等得心急。妈幽幽地吐着话。
回家路上撞见三伯伯,空着手转悠。妈喊,三哥,你家地头的黄柏瓷碗粗,剐得了。三伯伯说,身子不争气,做不得力气活,一使劲怕要生过场,家底都要捯出去。
三伯伯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出去了,剩老两口黄柏一样扎在村子里,霜来雨去,默默长糙皮。他的两个孩子与我是从小玩儿到大的,说不上某个时候,忽然散了,大家变成某一种虫子,往各自的枝端爬,定住蛹化,蛹内蠕动着那颗不死的蝶变之心。
走出几步,五奶奶撇嘴,跟妈嘀咕:捏着两块养老钱睡着吃,躺着喝,脑壳都要睡扁。弯刀在妈腰上晃啊晃啊。五奶奶扛着黄柏树蔸,扯着螃蟹的架势的五奶奶映在刀口的鲜亮处,也晃啊晃。
路边的鸢尾花举着远空蓝,开得明静而纯粹。它们被人世的闲言碎语撞了打了颤颤着花瓣和心蕊。它们习惯于那些闲言碎语,如同习惯自己适时发芽,适时开花。想摘一束回家养,看它们举着恬静,瓣是瓣,蕊是蕊,便放弃念头,碰碰花瓣,转身走了。
在这个春天,我如此接近的春天,花开了,树木转青了,春水有了绿意,爸妈也老了,一切自然而然地徐徐走着。我的小小世界里,一切安然无恙。这是自然的,四季的,也是生命的。在爸妈的衰老里,我开始亲和生命,敬畏万物,开始柔软,开始宽厚待物,不惹路边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
傍晚七点过,戌时。太阳落到山背后去了,天边淡淡擦出几丝晚云。世界渐渐模糊,万物逐渐只剩下轮廓线,人们不知节省地花着他们本该大方的人生。
这时,我想找一个人说说话。说晚风,说竹林,说路边的鸢尾花,说说此时此刻。找不到合适的人,只能跟在几个老人身后安静听——听晚云变色、听地气凝结、听倦鸟归林,听村子的秘密……
不知什么鸟在啄竹子,硿硿的声响穿山穿林,落于我跟前。几粒晚星极亮,爆射出锐光,亮、尖。
而我身后,黄昏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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