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明白了,刚才啊,那大山雉大概是故意跃出来,以吸引我的注意,来保护它的幼雏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小山雉跟小鸡仔一般大,麻栗色的羽毛,还有些斑纹,小小的,有些慌乱,却跑得飞快。
这些伶俐的小生灵,我怎么会去伤害它们呢,何必这么惶恐。可是,这种嵌在基因里的警惕还是必须的,人类从整体上来说,还是它们最可怕的天敌,而非朋友,若是因为其中的某些个体表达的善意,而退化了DNA中亿万年来庚承下来的警觉,那么,这个物种离在地球上灭绝,也就差不多了。多少前车之鉴,其中,不乏对其来说难与一比的强大种群部族。
于是,我看着这群小山雉走远,隐进灌木丛中,那一刻,觉出了造化的无比宽悯和英明。尽管,这宽悯和英明,在我们人类看来,有些“不仁”的意味。
四
天下有几个崂山?一个。谁能把自己的生涯跟这座海上仙山连在一起,那可真是幸运,是修来的福气。有次跟老友聊天,他说看你在崂山、走崂山、写崂山,跟个神仙似的,真叫人羡慕。我回道:好是好,但一个人若是还存着雄心壮志,是不适合长时间待在崂山的。为什么?仙山嘛。待得久了,跟近朱者赤、白沙在涅一个道理,天天濡染浸沐着仙风仙气,成半个神仙了;想想看,既然是神仙了,人间的些个事情,还会跟以前那样热衷么?姑妄言之,权当一笑。
人之心气心志,与山水能有多大干系呢?倒是与年龄很有些关联的。是的,人么,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彼时,心气、额头和血都是热的,往好里说是积极进取,反过来看难免有些汲汲营营。随着年龄渐长,一些曾经看得很重的东西,不知从何时开始悄然淡去了,也渐渐没了在别人的瞳孔、回声里找到或证明自己的兴趣,而此消彼长,一些曾经忽略、漠视、不以为然的物事,反倒在心头有了位置和分量。譬如身边的崂山,还有山中的小路、光风、雨晴,还有晨昏、四季和草木。
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天然就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崂山里的,更是这样。比如桔梗。最先听说世界上有“桔梗”这个名字,是在三四十年前,在那部留给我和伙伴们许多美好回想的电视剧《聪明的一休》里,有个桔梗店老板。但那时我们的心思,都在一休、小叶子、新佑卫门身上,并没有兴趣去探究桔梗店的桔梗是个什么“梗儿”。
一切都有来路,一切也都有归处。该知道的总会知道,该遇见的也总会遇见。后来,在行医半个世纪的老岳父的中药柜上,又看到了“桔梗”这俩字,拉开木格,看到的是作为药材的桔梗。对一个外行来说,天下的中草药几乎一个模样,朴素,干瘪,粗砺,瘦瘠,气味也都差不多,苦,辛,还有些幽幽的清香。那时看见的,其实算不得桔梗,而只是桔梗的一部分,桔梗的根,只是被炮制成药材的对人类“有用”的桔梗。
作为一个有着鲜活生命的真实而全面的桔梗,我和它的遇见,则是后来的一次走山途中。老同事老武、老丁,跟我一样,也是喜欢走山的。大概是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们去爬崂顶。六七月间,天很热了,雨水也多,原本骨意嶙峋的崂山,已然很葱茏丰盈了。河谷里,山泉淙淙,光影闪烁,溪水活泼泼的像个孩子。平滑光洁的花岗岩大石,散落在泉水和茂密的草丛间,晒在大太阳下。爬了半天,有些累了,我们仨就在山溪边的枫杨树荫下,找了块大石,脱了鞋袜,袒了胸背,或坐或卧,散散漫漫地聊。聊着呢,老武老丁指着石罅的草丛说:呶,桔梗。
于是就看到了一株草。青青的叶,瘦瘦的秸,擎着一朵紫色的大花,几个翠玉的铃铛。比起细瘦的茎稞,绽开的紫花显得确实有些大,像一面包袱,怪不得又叫“包袱花”;那翠绿的“铃铛”,其实是含苞未放的桔梗花,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铃铛花”。
至于桔梗,我想这个名字的来源不是花和叶,而应该是它们的根系。至此,动画片里的桔梗,中药房里的桔梗,字典里的桔梗,才和彼时崂山里的桔梗完成了在我心目中的重叠与投映。青青瘦瘦,简约而又丰盈,栖身在高壑磐岩之间,安静地开着幽紫的花,这是一株桔梗应该有的样子,跟想象中的一样。
有时想,是怎样的造化,让一株草、一棵树长成它们各自的模样?比如蒴果似小燕儿展翅的枫杨,比如共同拥有一个大号却分别有着渥丹、卷丹、山丹等小名儿的百合,比如顶天立地的落叶松、榉树、楸树,比如在风中悠然抖开紫色包袱的桔梗。又是什么机缘,让一株桔梗穿越浩淼的流光,将自己领进一座卓拔磅礴的大山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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