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逃进深山。干净清冷的空气,曲曲折折的山岭,疏疏落落几户人家,住几孔砖砌灰抹的窑洞。大锅贴饼子,柴烟袅袅地香。
我出身农村,老家还有二亩薄田。我早打算好了,等我跟先生都老了,城市生活也过够了,就解甲归田。三间清凉瓦屋,一个农家小院,院前一棵钻天杨,院后一块小菜地。五爪朝天的红辣椒,细长袅娜的丝瓜,丝瓜旺盛的时候,大家抢着往绳上缠,一捆一捆的黄花。长豆角在架上爬呀爬。
清早起来,掐两根丝瓜,一把红辣椒,在大锅里用铲“咝啦咝啦”地炒。或者到菜园子里拔两棵嫩白菜,旺火,重油,三五分钟出锅,香喷喷一碗菜就上桌了。再拔两根羊角葱,在砧板上噔噔地斩碎,香油细盐调味。煮一锅新米粥,上面结一层鲜皮。转圈贴一锅饼子。放下小饭桌,二人对坐,一边吃饭,一边回忆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那时候想必我的姑娘已经成家立业,一到过年过节,就会带着她的娃娃来看我们二老。小娃娃进门就一边叫“姥姥”,一边蹒跚着小短腿往前跑,我抱起来亲一下,再亲一下。
平常人家,青菜萝卜。番茄、青椒、苦瓜、黄瓜、白菜、西芹、大葱、韭黄,芹菜、菜花、豆瓣菜、油麦菜,盆里还生着绿豆芽、黄豆芽,树上还长着香椿芽。中秋前后,起垄,整地,挖浅坑,点萝卜。再过一段时间,间苗,把间下来的细缨子洗净切碎,略腌三五天,配红辣椒一炒,脆生生,很下饭的。地里长的全是壮苗,生成的萝卜怎么吃怎么好,萝卜烧羊肉,炖排骨,腌萝卜,萝卜干,立春前后棒打青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能当水果。
春天里薄暮清寒,五更时落几点微雨。这样天气不宜出门。现成的青蒜嫩韭炒鸡蛋,一小壶酒,老两口慢条斯理对酌。眼看着门外青草一丝丝漫向天边,比雪地荒凉。
夏天么,很豪华,很盛大的。远田近树,绿雾一样的叶子把全村都笼罩了。蛋圆的小叶子是槐树,巴掌大的叶子是杨树,还有丝丝垂柳。向日葵开黄花,玉米怀里抱着娃娃,娃娃戴着红缨帽,齐刷刷站立,一阵好壮观的妈妈。
搬把凉椅,坐在树下,仰头看叶隙里星星点点的蓝天。一群群的白云像虎,像猫,像大老鹰,一片片的草绵延着往外伸展,有的脑袋上顶一朵大花,像戴一顶草帽,摇摇晃晃,怪累的。蜜蜂这东西薄翼细腰,大复眼,花格肚子,六足沾满金黄的花粉。蜜蜂的复眼由六面晶体组成,一万多片呢。我冲它一笑,它的眼前就有一万张笑脸在晃动,它一高兴,8字舞跳得更好了。
然后秋天就来了,玉米也该收了,叶子自腰间枯垂,像美人提着裤子(不是我说的,是鲍尔吉说的),不好看了。高粱红彤彤的,天蓝得像水,风渐变渐凉,使人忧伤。夜夜有如德富芦花的诗:“日暮水白,两岸昏黑。秋虫夹河齐鸣,时有鲻鱼高跳,画出银白水纹。”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冬天到处一片白,干净,利索,一场厚雪下来,枯草埋住了,路旁的粪堆埋住了,一切的一切都堆成浑圆的馍馍。走出家门,一无遮拦,一马平川的白色。麻雀这东西农村最多,大冬天的也是乱飞,乱跑,“喳喳”乱叫,没有头脑。
说什么“且到终南山下,燃一缕炊烟,开两亩薄田,垦三畦菜蔬,植四棵杨柳,种五株海棠,栽六丛湘竹,垒七星茶灶,摆八仙木桌,作九曲神谱,弹十面埋伏”。我的家乡一样可以燃炊烟,开薄田,垦菜蔬,植杨柳。一世打拼,万里逃离,没想到用一生转了一个大圈子,又心甘情愿地回来了。
农村不是天堂。自古及今,它的象征意义都是多面的,既安闲隐逸,又辛苦寡薄。可是,人类从土地中诞生,成长,无论怎样显赫尊贵,抑或困窘贫寒,都有一种回归土地的本能的欲望。我是幸运的,将来有这么一个可意的栖身之所。其实,对于辛苦的现代人来说,哪怕没有丘山,没有田园,只要心在,梦在,一样可以东篱黄菊和酒栽。
温馨启迪
人是离不开土地的,也离不开农村。它蕴蓄了整个人类的精神,也成为每个人心中永远不老的梦。有它在,我们哪怕离开千里万里,心中始终有根。语言清丽圆转,富有诗意美和韵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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