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山西后,每每想到这一切,思念就一丝一缕在无数个暗夜中酸涩起来,“槐荫院”是我辗转卧榻时想到的第一个名字。
——明万历年间按察司副使胡来缙
胡来缙家门口的树一百多岁了。
这是他祖先胡国用亲手种植的树。
他们的祖上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这棵树已经在秦州生活了好些年,后来徐达攻克秦州,平定陇右,部队就此驻扎下来,安徽凤阳府人胡国用就此在秦州马跑泉开始生活。
这里是渭水流过的地方,气候湿润,绿树葱茏,水汽盎然,但这位姓胡的年轻人顾不上这些,听到就地解散驻扎的命令后,他急匆匆地去挑选了一块地。目之所及,此地荒芜一片,他亲手种下了两株槐树,这令他升腾起一种幻觉:炊烟袅袅,孩童嬉闹。家门口都得有株树才显得滋润、清亮,才有好好过日子的盼头。
等到同僚们回过神来,胡氏房屋的地基已经隐隐有了眉目。胡氏一族务实的气质从这个时代就已经初现端倪。
胡来缙小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两棵树。
彼时,他已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秦州孩子了,排行老三,是家里的小儿子。
敦实的脸蛋,皮肤白皙,眼睛黑亮黑亮,身上穿着娘亲手做的绣花衣裳。这是个俊秀的孩子,所有见过的人都这么说。还有人将他当成女儿,但他显然是英气勃勃的,浓黑的眉毛,使这个孩子有一种固执的气质。
祖父祖母还健在,父母正当年。
农闲时,祖父挑着货担走街串巷,贩卖布料补贴生计,人们不太记得他的名字了,后来两个儿子都中了秀才,尤其是孙子胡来缙显赫起来,周围的人想来想去,只想到当年都唤他为“胡布客”。
胡来缙的父亲已经开始做官,但生活还是清贫俭省的。房屋整洁而舒适,饭菜简单而适口,家里没有大的争吵,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共同驾着家族这辆马车前行。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祖父母就坐在门外的树下,跟孙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天上的银河,说南山寺庙里的和尚,还有今天路过家里讨饭的乞丐。祖父突然哼起奇异的旋律。他先是在鼻腔里丝丝缕缕地哼鸣,哼了一阵子不过瘾,声音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来。
胡来缙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
他站起来扑到爷爷怀里,手掰着爷爷的嘴巴:“爷爷,爷爷,你唱的啥?你唱了啥我咋没听过。”
奶奶嗔怪地看了爷爷一眼,没说话。
爷爷突然庄重起来,看着胡来缙的眼睛说:“娃,一定要记住,我们是安徽凤阳府人。”
胡来缙奶声奶气地问他:“你咋知道的?”
爷爷诚实地说:“是我的爷爷告诉我的,我爷爷的父亲,就是从凤阳府来的。”
他的歌声清晰起来:“说凤阳,唱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胡来缙听的模糊,但他听懂了“皇帝”——我们是跟皇帝同乡的人。
这使得他跟其他的娃儿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便扬起头,看着夜色中的槐树,稀疏的星星挂在天上,鸟飞过树梢,孩子的心里默念:“我是安徽凤阳府的。”“府”这个字使他产生一种缥缈而骄傲的幻想。那是一个很远很大,完全摸不到边的世界,但是他知道,他的根脉在那里。
明朝嘉靖十九年,胡来缙果然有了大出息。
他中了秦州举人。
很快,他被委任为大兴县令。大兴地处皇城根处,权贵皇亲治理极难,但他干得很好。三年后,胡来缙升任户部郎中,后来被派往山西担任按察司副使。
在这个过程中,这个秦州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否记得童年时的那个梦。他究竟有没有去过凤阳府已不可考,但在修建宅院的时候,人们分明在这个被命名为“大槐树下”的宅子里,看到了南方宅院精巧细致的园林风貌。
明万历十七年,胡来缙决定要修个大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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