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相遇,相遇是件美好的事,如果能把相遇进行到底,那就是相守。相守毕竟很难,相遇却要简单很多。一直喜欢纳兰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句词,把见时的美好折起来,深藏心底,不经意时翻看,回味依然隽永。
一
相遇皆因偶然,大千世界有一种相遇是带着禅意的,也许是来度化今生的。
多年前的一个夏日黄昏,我带着家中的小狗,在河边散步。正值盛夏时节,太阳刚刚落山,余热还在发散中,只是没有日照,顿然凉快了许多。听着树
上的蝉声,行走在夏天的黄昏,走着走着,就走向了夜晚。夏天的夜晚是令人向往的,有时月光如水,有时星空闪烁,有时风儿舒爽。茂林之下,树影渐渐有了婆娑之意,沿河的柳儿荡漾着,格外惬意。夜色即将来临,一阵风起,树叶哗哗摇了一阵又戛然而止。河边的柳枝随风扭起婀娜的腰肢,仿佛是穿着绿裙的舞者,踏浪而来。夏夜的美,如此沁人心脾。当我走到转角处,迎来一阵狂风,夏的燥热一下子吹散了,让人格外舒适。风就这样伴着我的脚步,吹一阵停一阵。树上蝉鸣依旧,是夏天特有的歌喉,特有的清凉。
忽然间,感到有一样东西打在肩上,瞬间又从肩上滑落,似乎有人轻轻拍了我一下,回头看,并无人影。转念一想,可能是一根折断的树枝吧,于是下意识低头看去,却发现刚才从肩上滑落的并不是树枝,而是一枚夏蝉,它就落在我的脚边。我想这枚蝉应该是没能承受住刚才的一阵狂风,随风而打落的。我赶紧弯下腰把蝉拾起来,放在手心上。借着初上的路灯,仔细地端详它。眼前的这枚蝉折了一条腿,它受伤了。只是不知它什么时候受的伤,是在枝上的时候就受伤的?还是被刚才的风猛刮一下,落地的时候受的伤呢?我不再猜测,把它安放在掌心里,想带它回家。既然相遇,便是缘。
蝉原本休憩在高树之上,一旦受伤或被吹落,生命几乎就走到了尽头。我想如果把它放回树上,它还会被吹落;如果半夜下一场雨,那么它就再也没有安身之地了。眼前的蝉,再也无力鸣唱,它已经奄奄一息,我的手掌暂时成了它安稳的病床。蝉纹丝不动,仿佛要沉睡又仿佛正抬眼望着曾经依傍的树枝。我有这样的感应,感觉它的生命正在回程的路上。不管怎么,我想拯救它。于是,托起这轻盈的身躯,不让它受任何干扰,我对它低眉默语道:如果我的手掌是你最好的归宿,那你就暂且安睡吧。这时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我一边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边琢磨着将它安置在家中哪个地方比较安全。蝉应该休憩在树叶间的,家中的阳台朝南,日照厉害,虽然种有一些草木,却不适合蝉休息,就把它安置在北面窗台上吧。北窗台连着厨房,窗台西边有面挡风的墙,当初是想用来放些蔬菜的,可觉得也用不着,后来就种了些植物,有六月雪,绿萝,玉树,铜钱草,对了,还有一盆高大的蜡梅树,如今蜡梅枝繁叶茂,正适合蝉疗伤。想着,加快了脚步。
就这样,我与一枚蝉,无意中相遇了。因为有这样特殊的相遇,便有了相守的时光。
二
“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此刻耳边蝉鸣声声,从低低的柳枝上,从高高的乔木上传来。那是它的同伴们,它们是一起休憩在此处的吧。可谓“抱叶隐深林,乘时嘒嘒吟”。夏风的清凉熏醉了树间的吟唱,饮着天地间的清露,不停地歌咏,已分不清是快乐还是忧伤。也许无所谓快乐和忧伤,也许是一生的使命,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剧目。
蝉的一生极其短暂,蝉生活在黑暗的地下,大约四年之久,也有更长些的,但是能换取多少吟咏的日光呢?据说只有一个月。法布尔的《昆虫记》写道:“四年黑暗的苦工,一月日光中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
与我相遇的那枚蝉,它享受的日光也许还未满月,也许是刚好满月,也许是已经满月。不管怎样,它已被风吹落,正睡在我的掌心。我们不期而遇,只是相遇的方式不同寻常。
也许此刻,蝉想把自己的生命折叠起来,然后打开记忆之门。它梦见了自己在暗无天日的泥土深处,数年蛰伏,终于有一天脱壳而出。当它钻出泥土,才发现,原来光明是这样的,天上有白云,路边有花开,有阳光有雨露,看来不枉来世走一遭。于是蝉爬上了树梢,倚在树上度过短暂的时光,饥餐英,渴能饮露,多少清高潇洒的日子!谁能料得,有美丽便有遗憾,如今另一种黑暗悄然降临,有生必有亡。
当蝉在地下与黑暗厮守的时候,没有狂风暴雨的侵蚀;当它与繁华共处的时候,却拥有了过眼的虚无。我问蝉为什么要走出黑暗?如果从来没有见到光明,就永远没有对比,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原始的生命是纯真,快乐,无求。此刻,高树上的蝉音连绵不绝,我意识到自己想错了,蝉是天然的歌手,这是上天赋予蝉的使命,如果蝉不唱歌,还能做什么?守候、脱壳,执著地歌唱,以最简单的方式活着,才是真正的了无怨恨。总需要一次破壳而出,总需要一次不折不扣的奋斗。是蝉让我明白了活着的意义,积极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看着受伤的蝉,我动了恻隐之心。我不忍心它离开这个世界,既来之,则安之吧。可我又无力拽住蝉的气息,祈祷有奇迹发生,让生命依然能够延续。知道这是徒然,死亡的气息已经逼近,托着蝉的身躯,我开始不知所措。夜幕如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我的思绪,在夜色里,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闪耀着,闪着对生命的怜惜与无奈。我一只手托着气息尚存的蝉,一只手牵着小狗的绳索,走向家园,把长长的背影甩向暮色深处。
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诗人的悲郁与遗憾总是这样绵长,把这样的情思寄托在蝉声里,让蝉谱成的乐音带上了意识形态瞬间的错位。其实,蝉从不怨恨,也不泄愤,它把平淡演绎得率真,通透。看着手中的蝉,不管有无恨有无爱,一切都不重要了,生命才是本位。默念着诗句,此刻的我已心绪难平。
红尘中划过这道生命的休止符,神秘而安宁的。安静的休止符与我涌动的心潮形成鲜明的对比:“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不知是谁的心如此高洁,不为世俗所容纳。飘摇的树影,一波三折的水面,此时正拂过时空的长廊,我想知道时光的那头可有蝉永远的歌吟,可有诗人彳亍的足音,可安放着清高而深邃的灵魂。我望着远方,远方一片灯火,再远方是一片漆黑。生命的尽头,也许就是一片黑,黑色凝重,让人沉思。
把蝉带回家,立刻把它安置在蜡梅树间。繁茂的枝叶,晚上可以遮风挡雨,白天可以抱荫而憩。我期待,它能够在此疗伤,在此度过盛夏时光。
没料想一夜之后,蝉已无声息,它的姿势丝毫未改变,仿佛是坐化一般。据说蝉死后,它的身躯是不会腐化的。于是,我依旧让它安睡在蜡梅树上,愿微弱的灵魂能够羽化登仙。蝉,完成了最后的鸣唱,完成了生命的最高意境。也许它从来就没有惧怕过陨落,陨落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生。
四
蝉在中国古代象征复活和永生,相信它会涅槃重生。让它安息在树梢上,相信它的灵魂将飞升,去向一个没有烦躁,没有忧伤,没有痛苦,充满着快乐,恬然的地方。
由蝉想到禅,缘于佛家认为此物已经参禅悟道。禅是什么?禅是找到自我,禅是摆脱迷惘,禅是洒脱随缘。我并非出世之人,无法领悟禅真正的涵义,也没有资格妄说禅意。只是天真地认为禅是活成蝉一样质朴无瑕的本真,这能算作佛学上的禅意吧。我认为这只是我的悟,我的悟,将会在来未来的生命中得到完善。 蝉抛开红尘俗境,轻伏高高的枝头寂寞地歌吟,高处不胜寒。那所谓的寒,已是一管逍遥的笔墨,在疏密的枝间轻盈地荡开去,成就一幅意趣纷飞的图画。在站画前的我,发现了其中的密码,那应是生命中的清欢,是蝉不遗余力创造的意境。原来,蝉已经从中获得了真正的智慧。如今,我在蝉的智慧里跋涉,学会如何处事,学会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绪。我想这便是度化,无声无息,却又渗透在心的角落。
五
如今,每到盛夏,当我听到枝间的蝉鸣,烦躁的心会立刻安静下来,会想到那年那月那日,与一枚蝉相遇的故事。那是多少美好的相遇,不仅有诗意,更有禅意。可是,相遇能够永恒吗?我一直在寻思,如何让这段相遇成为相守。那日,我找到了一位雕刻大师,我把故事讲给他听,然后问他能为我雕刻一枚蝉吗?他说能。
数月后,我收到一枚牙蝉。蝉已经永生,记忆已经永生。 我与蝉再次相遇并且相守。牙蝉清白细腻,与原先黑色的夏蝉对比鲜明。一白一黑,如同双方对弈的一盘黑白棋子,如同正在描摩的一幅水墨画,如同时光演绎过的黑白人生。我喜欢黑的庄重与深沉,也喜欢白的纯洁与神圣。
好几年过去了,每当我从盒子里取出那枚牙蝉,那年夏天的情景又展现在眼前,生命里最禅意的相遇,尽管折了无数痕,还是初见时的心情,并且执著地相守在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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