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要收藏,我最想收藏的东西,是书和河流。
在与我热爱过的亲人失去联系的很多年很多年里,我的心总是孤单的,是时时容易感物伤怀的。百般无奈之下,我渐渐地把心思转向了书和河流。这两样东西成了我的灵魂伴侣。
书的温暖自不必说,它是比我辈眼力所及要丰富千万倍的另一个大千世界。它帮助像一只蚂蚁一样在指甲盖大的地方上活动一生的我打开视野,心游万里,其趣无穷,焉能不珍视?而河流是大自然中最堪观赏的奇观之一。发源夺隘时,它有红军万里长征的决死之心;征罢出海时,又似散发逸士弄扁舟。或如壮士拼死突围;或似智者闲庭信步;或铁骑突出,雷霆万钧;或闲云出岫,琴声琤瑽;春日似处子绿纱婆娑,冬天如冷美人白裘拥颈……不唯风光多姿,它也像是白发纷披的万年老人,经见过身边无数沧桑世事,却沉默无言,了无痕迹。它是这个世界上另一种谜一样的存在,令人着迷。
人类对河流从来就如母子般的依存关系,凡是文明早发、人烟稠密的地方,必有河流。河流是解开文明奥秘的钥匙,是活的历史。以此之故,数十年来,我每到一地,必寻觅当地的河流,细细观察周边地理形势及物产、遗迹、民风,若有所思。
有一年,我走到了甘肃礼县的西汉水。从大堡子山上俯瞰,西汉水宛如一条马缰,蜿蜒在山谷里,浇灌出大片的庄稼地和棋布的村庄。比起长江、黄河,西汉水真是太不起眼了——在四百五十万分比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上,甚至找不到它的踪迹。但就是这条深藏在山谷中的汉水支流,在三千七百多年前,吸引了从山东曲阜长途逃命而来的嬴秦几十个先人。他们在这片鲜为人注意因而十分安全的偏僻山谷中安顿下来,利用自己精湛的养马技艺和川道里富含盐分的牧草,放牧牲口,繁殖骏马,繁衍部族,抗击周边西戎部族的一次次围攻,九死一生,终于活了下来,并日渐壮大。因了一些历史机缘,这个牧马部族登上了中国的历史大舞台,成为春秋初期一个后起的诸侯国——秦国,且领地逐步推进到今陕西境内。再后来,经过几代雄才大略但也杀性十足的君王苦心经营,如狼似虎的秦军踏平了战国六雄,建立了秦帝国。汉人司马迁写就的《史记》将这块秦人起家的弹丸之地称为“西垂”。埋葬着秦人先祖尸骸的大堡子山墓群,至今仍在发掘之中。秦末,项羽曾对嬴氏家族进行灭种屠杀,残存下来的嬴姓族人纷纷隐姓或改姓。这里至今还有一些赵姓村庄和极为稀见的嬴姓人——他们可能就是嬴秦的后人。尽管秦国一统天下,为后世的中华版图奠定了基础,也使“一统天下”思想成为后人心中的固定信念,但其在统一的过程中杀人如麻、血流漂杵,及至秦始皇所创立并延续了两千多年的集权专制制度,却并不值得后人自傲。毋宁说,养育了秦人的西汉水是一条滋味复杂的河流。
2012年,我从北京返回兰州途中,驱车从山西与陕西交界处的河曲一带越过滔滔黄河,一路上还在为见到黄河中游的浩大凶猛景象激动不已,忽而又在陕西米脂、绥德一带撞见了无定河。这条河在历史上因水流忽大忽小、忽深忽浅、忽清忽浊,被当地百姓称为恍惚都河、黄糊涂河,官方名称无定河。据说,这条河在定边源头处,有三五十米宽,水势浩大。而我所见到的无定河,是一条艰难挣扎在陕北黄土丘陵丛中的只有两米左右宽的浊流。有好几次,看看细得就要断流了,转过山嘴,却又忽然出现。它就像个精壮的陕北小伙儿,从定边流到靖边,被极度干渴的陕北黄土高原大肆吸吮,越流越细,又挣扎着流到米脂、绥德,流成了一个干枯的老头儿,最终从清涧好歹汇入黄河。我之所以记住无定河这个名字,源于大学时代读过的晚唐诗人陈陶的两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不必掉书袋,大致说,从唐玄宗天宝年间起,唐朝军队在河东、朔方、陇右、河西一带,与强大的吐蕃、突厥以及安史乱军进行过多次血腥大战,无定河流域正是战场之一。作为诗人,陈陶毅然决然地站在了在前线卖命的士兵一边,站在了苦苦牵挂丈夫的女子一边。比起那些靠投朝廷所好作文而博得一点廉价文名的文人们,这个人是很值得敬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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