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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的江湖

时间:  2023-11-28   阅读:    作者:  王开岭

  我们无休止地准备生活,然而生活迟迟没有开始。

  ——题记

  生活在险境中

  打开电视,一警官大学教授在教人如何同短信诈骗作斗争。另一频道,专家正详解新版百元假钞的破绽,其仿真度已让验钞机歇了菜;紧接着,主持人纳闷为何黄瓜个个顶花带刺娇若新娘,谜底是避孕药的滋润。再换个频道,说了两件事,一是银行卡里的钱为何不翼而飞,专家提醒,操作ATM机时一定要警惕可疑摄像头,以防密码被钓;二是购房纠纷,律师告诫,一定要反复推敲合同的每一句,每一字,每一标点……

  好了,我都铭记在心、烂熟于心了。感谢,感恩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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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起来,朝电视机深鞠一躬。

  我们生活在险境中,我们居住在楚歌里。

  我们警惕地、愤怒地、如履薄冰、一惊一乍地过日子……

  是不是有点悲壮?

  我想,我若是个傻瓜,可怎么活啊,面对这么多陷阱,这么多圈套和天罗地网,我何以摆脱猎物的命运?

  一桩真事——

  广场上,小女孩和家长走散了,便衣警察走过来,说小朋友我送你回家,小女孩怒斥:“走开,骗子!”便衣警察很委屈,说我不是骗子我是警察啊,小女孩更害怕了:“骗子都说自己是警察!”警察掏出证件,你看我是真的,小女孩撇嘴,手指栏杆上的小广告:“妈妈说,最骗人的就是证件。”

  一则笑话——

  窃贼用入室偷来的钱去买烟,烟是假的。烟主乐滋滋去买水果,秤是黑的。水果商替家里去买肉,肉注过水。肉贩子正数钞票,制服从天而降,罚款。城管拿罚来的钱去诊所,药是过期的。药老板正准备打烊,电话铃响,老婆痛哭家里失窃……

  谁酝酿了这样的生活,制造了这样的逻辑和游戏?谁能劝说对方换个思路,取消那偷窥的眼神和饥饿的欲望?谁来平息这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骚乱?谁替我们在垃圾和腐土上铺种花草,谁为我们娶回远去的童话?

  我们如何才能安然无恙?

  谁能发明一种催眠,让坏心思一发芽就昏昏欲睡?谁能设计一种篱笆,让恶和恶在一起,善和善在一起?就像幼儿园,大与大同班,小与小组合。或学《木偶奇遇记》里的皮诺乔,一动邪念,鼻子就嗖嗖蹿出去。

  童话迷人,因为她有一个灿烂的人生公式,逻辑简单,命运可靠,前途像蝌蚪一样光明,晶莹就是光明。

  人,何时能把自己送回去呢?还回得去吗?

  人生被猎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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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那“人造鸡蛋”咋研制出来的?那烂皮鞋咋煮成了胶囊和果冻?你说,谁第一个想起用甲醛喂海鲜的呢?你说,怎样让甲鱼半年长成三年的个……他们咋就这么聪明、化学学得这么好呢?

  人人都是发明家、魔术师,人人被逼成了质检员、化验工。

  这是个人人成精的时代。

  你不精,就会被精吃掉。

  我想起了唐僧肉和《西游记》,里面最少的是人,最多的是妖。

  人生,被猎物化。被丛林化。

  人人自危,人人忧愁,随时随地,欲和全世界斗智斗勇。

  人人过着一种防范性生活。人人都在挖战壕,筑工事,然后跳进去。

  这种苦力,这种为假想敌做的备战,让人生元气大损,奄奄一息。

  这不是生活,只是紧张地准备生活。

  生活和准备生活是两回事。

  不是肇事者,就是受害者和潜在受害者,无路可逃。

  村里人在小河边琢磨红心鸭蛋。城里人在车间里配制婴儿奶粉。

  都绞尽脑汁,都茅塞顿开。

  正像歌里唱的:大家一起来,一起来……

  这是个怎样的循环?怎样的生存共同体?怎样同归于尽的游戏?

  我们的底限在哪里?这个筐还有底、还能盛东西吗?老祖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人听吗?

  有谁能大喊一声“停”——大家都罢手?

  想起电影里常有的一个剧景:彼此给对方酒里埋了毒,又笑盈盈举杯邀明月,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笑到最后……

  他妈的,天真哪里去了?

  乡下人哪儿去了

  我以为,人间的味道有两种:一是草木味,一是荤腥味。

  年代也分两款:乡村品格和城市品格。

  乡村的年代,草木味浓郁;城市的年代,荤腥味呛鼻。

  心灵也一样,乡村是素馅的,城市是肉馅的。

  沈从文叹息:乡下人太少了。

  是啊,他们哪儿去了呢?

  何谓乡下人?

  显然非地理之意。说说我儿时的乡下。

  70年代,随父母住在沂蒙山区一个公社,逢开春,山谷间就荡起“赊小鸡哎赊小鸡”的吆喝声,悠荡,拖长,像歌。所谓赊小鸡,就是用先欠后返的方式买刚孵的鸡崽,卖家是游贩,挑着担子翻山越岭,你赊多少鸡崽,他记在小本子上,来年开春他再来时,你用鸡蛋顶账。当时,我小脑瓜还琢磨,你说,要是赊鸡的人搬家了或死了,或那小本子丢了,咋办?那岂不冤大头?

  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乡下人”。

  来春见。来春见。

  没有弯曲的逻辑,用最简单的约定,做最天真的生意。

  他们把能省的心思全给省了。

  如今,恐怕再没有人赊小鸡了。

  原本只有乡下人。

  城市人——这个新品种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擅长算术、崇尚精明,每次打交道,乡下人总吃亏。于是,羡慕和投奔城市的人越来越多。

  山烧成了水泥、劈成了石材,树削成了板块、熬成了纸浆……田野的膘,源源往城里走。

  城市一天天肥起来,乡村一天天瘪下去,瘦瘦的,像芝麻粒。

  城门里的,未必是城市人。

  城市人,即高度“市”化、以复杂和谋略为能、以博弈和争夺见长的人。

  20世纪前,虽早早有了城墙,有了集市,但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骨子里仍住着草木味儿。

  古代商铺,大清早就挂出两面幌子,一书“童叟无欺”,一撰“言不二价”。

  一冷一热。我尤喜第二幅的脾气,有点牛,但以货真价实自居。它严厉得让人信任,傲慢得给人以安全感。

  如今,大街上到处跌水促销、跳楼甩卖,到处喜笑颜开的优惠卡、打折券,反让人觉得笑里藏刀、不怀好意。

  前者是草木味,后者是荤腥味。

  老北京一酱肉铺子,名“月盛斋”,尤其“五香酱羊肉”,火了近两百年。它有俩规矩:羊须是内蒙草原的上等羊,为保质量,每天仅炖两锅。

  有一年,张中行去天津,路过杨村,闻一家糕点有名,兴冲冲赶去,答无卖,为什么,没收到好的大米。张先生纳闷,普通米不也成吗,总比歇业强啊?伙计很干脆,那不成,祖上规矩。

  我想,这祖上规矩,这死心眼的犟,就是“乡下人”的涵义。

  重温以上旧事,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草木味。

  想想乡下人的绝迹,大概就这几十年间的事吧。

  盛夏之夜,我再也没遇见过萤火虫,也是近几十年的事。

  它们都哪儿去了呢,露珠一样蒸发了?

  北京国子监胡同,新开了一家怀旧物件店,叫“失物招领”,名起得真好。

  我们远去的草木,失踪的夏夜和萤火,又到哪去招领呢?

  谁捡到了?

  我也幻想开个铺子,叫“寻人启事”。

  或许有一天,我正坐在铺子里昏昏欲睡,门帘一挑——

  一位乡下人挑着担子走了进来。

  生存在当代截面上

  傍晚,沿故宫河沿,遛弯。

  蓦地,一群念头像蚯蚓纷纷钻出来:你说不才百余年嘛,人间咋就成这模样!多少千年不移的东西,到这儿就突然拐了弯,毁了容,破了相……秦汉的月亮还挂在那,但眼皮下已面目全非……你说,那和糰要是哪天醒来到王府井转转,会有怎样的表情?屁股冒烟的汽车在他眼里会不会是骡马新品种?应该说,一个汉朝人和一个明朝人,互换一下位置,也能活,眼前景象和风物都不至于太陌生,生活规矩和每天内容也差不离。但一个古人若来到今天,那真是呆若木鸡,连步都迈不开了。现代生存的复杂性,足以让古代最聪明的人变成傻瓜。

  那么,我们能适应几百年后的世界吗?

  难说,对之而言,我们也是古人。

  由此想到一个逻辑:生活,从前不是这样子,未来也不是这样子,仅仅现在,只有今天,才是今天这样子!那么,我们今天所有的游戏,政治、文化、经济、伦理、流行……一切一切,皆不过是当代截面上的可怜风景,皆为历史的散曲儿——弹指间,它即吟罢作废,形同儿戏。犹如我们看戏台上先人的热闹。

  后世看我们,若我们看古间。

  想到这,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很滑稽:立交桥,红绿灯,广告牌,刹车线,广楼巍厦,大屏幕上的股市和周杰伦……

  它们非从来就有,也不会永远有。我知道的是:一切偶然,一切暂时。

  我突然想起莎士比亚对时代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

  那么,有没有永恒可寻呢?有没有堪称经典的跨时空的东西呢?对人生而言,哪些元素更值得亲近和持有呢?

  我想,若一个人更多地和“经典”“永恒”打交道,而非仅滞留在当代截面上——只厮磨于时代游戏,那么,其人生也就倾向了立体,趋于饱满,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和巢宿之暖。这样,你栖息和消费的就不仅仅是当代,而是整个人类家园和丰饶的历代菁华,也就不枉世间走一遭。

  因为你上下通了,你和底座之间有了必然的关系,仿佛枝叶找到了连根的脉管。

  否则,人生就显得矮、薄、轻,有点亏。

  那,什么称得上“永恒”和“经典”呢?

  我想,这大概算一个办法:在天堂或地狱,当你遇见一个宋朝人或一个元朝人,若你说的他能懂、他说的你也懂,那这个事就是永恒的。比如说天气、煮茶、下棋,比如说音乐、诗词、书法……形式虽微变,但根脉相通,不难对话。

  否则,就是当代截面上的,属于一时,靠不住。比如你说向雷锋同志学习,说北京行车单双号,说华尔街金融风暴,人家就听不懂。

  我突发奇想:你说,人间是否已不需要大刀阔斧地生产和改造,只须修复和还原即可?比如还原水、空气,还原山河、森林,还原房屋和街道的宽松,还原人生的醉意朦胧,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和秩序原理?

  我怎么动辄就念叨古时候呢?

  大概,它意味着游戏之简单、程序之节约,意味着一种悠闲、朴拙和谦卑的生存精神。

  它让人活得省心,省劲。不复杂,不折腾。

  至于古代的利益争斗和营生哲学,和现代比,简直就童话水平。

  看看那些成语吧,什么郑人买履、掩耳盗铃,什么草船借箭、蒋干盗书……真是可爱至极,憨厚死了。

  连孔子的伟大,都透着婴儿的清澈。

  你被逼成你的对立面

  这是个处处有栏杆的时代。

  所谓奋斗,就是跨栏。像袋鼠那样,像刘翔那样。

  国人有理由、有资格成为世界障碍跑比赛的第一。

  你说你想两耳不闻窗外事、蔽帽遮颜成一统,想得美。你不想折腾,世界来折腾你……打个比方,你说一见数字就头疼,不理财不炒股不关国事,好,利率天天变、物价天天涨,所有证据都显示,你好不容易攒的那点钱将沦为废纸,还坐得住吗?再比如,你从不想打官司从不想维权从不想投诉谁,可当你每个人生行为几乎都会遇到麻烦和挑衅,怎么办?再比如买房,开发商就是你的天敌,为对付这个不可一世的敌人,你要请多少知识当幕僚,聘多少信息做高参啊,你要硬硬长出多少心眼,借鉴多少别人的前车?

  哪怕你再单纯,哪怕你再想过省心的日子和简易人生,末了,你都会被逼成你的对立面。

  复杂吊诡的社会,逼你斗争,逼你复杂。

  同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三份讯息。

  一份网帖,《快被准生证逼疯了,我要办假证》。大意是——

  怀孕四个月了,老公是北京户口,我是安徽户口,咨询街道办,答可在北京领准生证,但要女方的初婚未育证明。打电话问老家计生办,说凭双方户口本、结婚证即可开证明。老家的父亲持资料去办,不成,须有老公的初婚未育证明。老公开好寄回,不成,女方必须回原籍做妇检。于是,腆着大肚子,冒酷暑回安徽。

  计生办大妈板着脸嚷嚷,你老公这个证明不该单位开,应由街道开。托了熟人,塞了贿金,终于妇检完毕。长途跋涉回了京,老公的街道办突然说仅有初婚未育证明还不行,尚需安徽的准生证,要用安徽的证换北京的证。

  快气疯了,打电话问安徽,能办准生证吗?可以,但先按月份罚款,每月三百,我说四个半月,她说只要超一天,就按月计。另外,证不能给本人,要压在计生办,等孩子出生后三个月,本人须回老家上环,届时才给证,再之后,本人每年须在原籍妇检四次,每漏一次罚款三百,直到45周岁为止。我说北京可出具证明,证明我在京按时做妇检,对方说,安徽不认北京的东西,我们讲究规范。规范?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嘛!真想一脚把这破证踢开,但眼见肚子越来越大,想到孩子会成为黑户,只能咬牙,实在不行,我就办假证!最后,向大家讨讨经验,这东西有没有统一编号什么的,办假证会不会被发现?望高人指点!

  同天,还有两则新闻,摘录于此——

  有位叫刘瑞良的北京男子,为刚出生的儿子上户口,连续奔波无果后,患上了严重抑郁症,一急之下,竟把降生才43天的男婴摔到地上。孩子夭折,男子入狱。

  北京最大的办假户口案宣判,海淀区法院以买卖国家机关证件罪判处富长宁等四人有期徒刑五年到三年。该四人构建了一条完整的假落户流程,三年间,共办理92份北京户口,获利一百多万元。其客户中,包括著名电影导演王小帅,富长宁不但为其办了假户口,还“好心地”将小帅的本科学历改成“研究生”。

  生活的幸福感是什么?一个人肌体健康的感觉是什么?

  按中医说,就是周身“通”“畅”之感,不堵,不塞,不滞……

  我们的社会程序和游戏规则,该怎样活血化淤、通经疏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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