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六年,我顺利拿到驾照,学完服务资格证,就正式成为一名出租车驾驶员了。出租车这个职业还是蛮辛苦的,不过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佘账,繁琐细碎的小钱即时到账,赚多赚少一目了然。时间一久,在我眼里这些进出往来的小钱就像一面多棱镜,折射出世间百态,有的敦厚淳朴,有的明亮温暖,有的暗沉晦涩,也有敦煌飞天般的翩若惊鸿。
一 那时出租车起步价是六元,没有微信支付宝收款,车费全靠现金结算。每天都要准备好多一块的零钱,以方便找零。一个起步价,就要找出去四张,有时半晌工夫零钱就找完了。这时,经常需要乘客或者司机下车去找小卖部买点小东西拆些零钱。如果能遇到三轮车,真诚地喊一声“大爷”,他也会非常热心地给你兑换些。实在不凑巧,就只能凑整数找了,多一块少一块,只要驾乘双方都不在乎,万事大吉。
过了几年,物价上涨,猪肉价格从六块涨到十二块一斤,出租车起步价与时俱进上调到七块五。这次不但要准备一块的,还要准备五毛的,比之前更伤脑筋,也更像一杯调味剂,让平淡的生活多出许多味道。
最开始那些年,五毛钱是不能少给乘客的。没有五毛,三毛四毛都成。只要态度足够诚肯,乘客也都是明事理的人。又过些年,手机支付省去了太多太多的麻烦和口舌,五毛的零钱似乎也渐渐被人们从生活中抹去了。有时找给他们,他们手一挥:不要了,搁身上也掉了。现在谁还稀罕这点钱,就连那些年纪较大居家过日子的老太太都很干脆:不找了,不找了,五毛钱,还是钱嘛!
多少次我感动在这份单纯的美好里,她们解了我多少难题啊。也许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随着阅历加深,体味过生活的艰辛,心性会变得宽厚温和,更能体谅小字辈们的不容易,像晚照的太阳,温暖而不刺眼。
好像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想不到“夕阳”也有刺。一次,从中医院门口拉个年逾古稀的老者和他老伴儿。他们不会用手机支付,找零的时候,翻遍车内所有地方也找不到一个五毛的钢镚儿。回过头跟他们抱歉地说,叔,不好意思啊,没有五毛钱了,少您五毛钱行吗?但是,体态肥胖的大男人并不心宽。他在后排狭窄的空间里挥舞着一只手臂,一时间天开地裂:为什么少我五毛钱?!为什么不多找五毛钱?!你的们出租车就这么坑人的吗?!我要打交通局的电话投诉你!仿佛那不是五毛钱,而是他的命根子。我连忙陪不是,叔,叔别生气。生那么大气干嘛?您看,我也没有一块的钱了,实在没办法。他却仍然不依不饶,稳坐钓鱼台,听说我没有一块钱找给他,越说越激动,干脆赖在车上不下车了。没办法,只得找给他五块钱,才愤愤不平地下车。
最纯净的水来自山野,最可爱的灵魂往往来自朴实的乡下。那些从农村进城来的乡亲,听从儿女的指点坐上出租车。下车时候给一张大票,就像出去串亲戚,钱少了寒酸。遇到一两块的零钱,憨憨笑着,真诚中透着谦卑。笑容那么亲切像是来自故乡。眼睛看向我的钱夹,粗糙的手像开裂的树皮,接过去整数,手就缩回去了:咳,不找了吧。然后就要下车。他们真的不理会这些零钱。他们没有退休金,一分一毛都是他们一锨一锨一撅头一撅头土里刨出来的,是汗珠子摔八瓣攒出来的。尽管每一分钱都要攥出汗来,一分钱恨不能当两分花。但对我不吝啬,他们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感情,像黄土地一样的憨实可爱。他们相信,播下善良就会收获善良,种下真诚就会长出真诚。
当然,我不能愧对他们。他们是我的父老乡亲。李娟在一篇文章里说她妈背着蛇皮袋子坐飞机去台湾游玩,回来后向众人炫耀,阳光灿烂,心情明媚。我也想让这些乡亲们回家后说起进城,城市在他们眼里像他们的村庄。他们坐过出租车,出租车的女司机像他们的闺女。希望讲这些话的时候,他们脸上也开着灿烂的向日葵。
二 生活不总是阳光灿烂,也有阴霾的天气,让人一整天都昏昏沉沉。从业这些年,曾经遇到过一个小年轻的,他说身上没带钱,要回小区去取,结果跑得没有踪影。十块八块钱的事,不会伤筋动骨,但心情却被搅得一塌糊涂。还有一次,拉过一个地痞,要车费的时候恶狠狠地看着我。早些年地方治安不像现在这么好,出租车司机时常被地痞流氓无赖骚扰,甚至发生过司机被伤被害的刑事案件。相比生命、相比安全,几十块钱车费显得微不足道。现在社会稳定了,人们的素质跟眼下的生活一样,芝麻开花,节节高。虽然有人因为五毛钱大发雷霆,但不付车费跑路的人再也没有了。
可是季节有冬夏之分,人也有善恶之别。今年夏天,在泰盛广场拉到四个外地人,三男一女。他们上车后,说要去会展中心。我们这个城市批发市场多、物流园多,再就是会展中心多。“哪一个会展中心?我们这有三个,位置不一样,展销时间也不一样。您要去哪一个?”接着我一一报出每个展会的名称位置,让他们辨别。每一次遇到有乘客特别是外地的,我都要仔细问清楚,以免出现差错,耽误事情。
男子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接着打开导航。这是最放心的了,按照他们指定的路线自然不会出错。可结果还是错了,他们来的这个会展中心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不像是有展会的样子。
“你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这里不像是有展会的样子。”我好心的提醒。
谁想到,这一开口,后面的男子就厉声说道:“你这把我们拉哪去了?嗯?这根本就不是那个地方嘛!”
这样拙劣的演技,我已见过多次。无非是想把过错强加给我。但我不能把他们扔在这里。他们人生地不熟,况且这里离另一个会展中心还有几十公里。我相信商人也不都只有算计。但等我把他们拉到真正有展会的会展中心时,八十九块钱的车费他们拒不付款,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不是所有长在土地上的都是真诚和善良,不是所有的真诚和善良都能长出诚实的果实。坐在前排的男人被女人一把藏到身后,任我怎么质问,始终把脸别到一边再也不开口。
他们打来电话,不知从哪里呼啦又出来七八个人。我期待能有一个人听完我的话,能有一声断喝如炸雷劈开头顶乌云,朗朗乾坤终见红日:别闹了,这钱我来付!但是没有。他们十几个人站成一排,站在我的对立面,叽哩哇啦,盛气凌人,理直气壮,凛然不可侵犯。我既气恼又不得不佩服,佩服他们如此团结一致,像悍卫真理一样悍卫他们的错误。 结果就是我接受三十五块钱的车费。我得用这些钱贴补当天的油费。 明天,还有那么多出行的的人等着我呢。
三 日复一日年复年。日子就在这迎来送往,扫码付款、线上支付的酸甜苦辣中进行着。
一日,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坐上了车。他要去一个县城,问我多少钱。一听这是个不经常打车还不差钱的人,他连大体的公里数和钱数都不熟悉。换作别人可能会海要一番大赚一笔,而且他喝了酒,可能有点不清醒。但我老老实实告诉他,如果打表,一个单程差不多是一百四十元。他打开手机看了看导航,说:“这样,我去看看就回来,总共给你二百二行吧?”想了想,钱不多,但也不那么离谱。中午正是车流量最少的时候,时间上会节省很多。时间省了,就等于多赚了钱,于是上路了。聊着天,感觉人不错。于是开玩笑似的说:“老板,你人这么好,跟你商量一下呗。我觉得你给的钱不太多呢,能不能再加点呀?”他一听当即表示:“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以这种委婉的口气和我商量。行!再加二十。”
他哪里知道其实我是最不会说话的那种人。遇到不顺眼的,宁可不做那一单,一句话就能打发掉了。且有了那次会展中心的经历,我对商人有了一种认知偏差——他们心里没有“真诚”,有的只是“奸诈”。可他不一样。他出的价格是我见过的最公道最合理的一个。也不像其他乘客那样高高在上一味压价。一个能体谅别人的人,值得我尊重,值得我以真诚相待。虽然这些钱与真正打表得来的车费还有几十块钱的差距,但我仍然觉得很满足。人活在世上,有些事必须认真,比如感情比如底线。而有些事,大大咧咧也是不错的选择。这些小钱往来中,其实就是人与人之间彼此真诚付出的映照。以微知著,当驾乘双方都把对方当朋友,少心计,多坦诚,即使少给我点我也不在乎,或者他多给我点他也乐意。不管路途远近,这都注定是一次合谐美妙的旅程。
况且,愉悦,不是用钱来衡量的。更不是花钱就能买来的。
四 一次,送乘客去机场,时间特别紧。我用了最快的速度,提前两分钟把他送到了国内出发的大门口。
这一单是手机定单,为了抢时间,车费在他下车前两分钟就扫码付了。等到车子开到进站口,计价器又跳了一下,比刚才多出一块钱。乘客说,你先给我打发票,我先进去,剩下的一块钱,我慢慢付。时间紧迫,不能耽误人家登机。我麻利打出发票递给他,看着他一溜小跑进了候机大厅,才开车出了机场。
路上,结束定单之前,我拨了一下乘客电话。不知道他能不能赶上这趟飞机。他手里提着一个非常精美的粉色小纸盒,我猜想飞机那头一定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在翘首期待。如果错过了,她等不到他,该有多么失望。
定单上的电话是虚拟号。如果结束之前没有通话记录,结束之后就找不到对方了。定单结束了,不等于什么事都结束了。
没想到,乘客先打来了。我急忙问道:飞机赶得上吧?没耽误事儿吧?他说,没有没有!时间正好。我正在办理登机,那一块钱一会儿付。一句话可以是六月寒,也可以是三冬暖。我让他先办手续。然后,带着数九寒天里的暖流上路了。一块钱虽小,也是衡量人心最精准的尺子。
此时,手机突然很响地报了一句“微信收款,十元。”
十元?! 肯定是那赶飞机的乘客付的。怎么会是十元呢?就是一块呀!我停下车,找到微信,看到收款处,标注此顾客第二次来店里,是他无疑。定单结束还不到半小时,应该还能打通。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一面之缘,天涯旅客。知道这钱无法退回,但是心里涌动的暖意,促使我必须要再打一次电话,不然,我心里无论如何过不去。我宁愿别人负我,不能受着别人的恩惠而无动于衷。 于是,再次拨通了电话。还没等我开口,乘客说:“我已经登机了。”
“是吗?祝您旅途愉快!”
“时间刚刚好!一分钟都没耽误!谢谢你!”
“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不用谢。只是那钱,你给得太多了!”我从心里过意不去。
“不多不多!这钱,就给你买杯奶茶吧。”
肺腑之言,千金难求。半年前那份被撕裂的人间温情,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
岁月带走流沙和浮尘,温润的更加晶莹通透,醇厚的更加干净香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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