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奶奶和姥姥两方势力经过怎样的双边会晤和磋商,我正式读书上学还是回到了我的家乡红崖底村。
和往常来姥爷家小住之后回村一样,姥爷亲自送我。要是风大,他就走在前面替我挡风;要是我实在走不动了,他还会背我一程。拐进我们柏泉沟,山道坎坷不平,山沟也愈来愈狭窄。姥爷就总要念叨:
“这山沟,把人的脑袋还要夹扁哩!”
但我非常爱我的故乡,爱那个叫红崖底的小山庄。多少年来,它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那鳞次栉比的屋顶,那高低不平的石板街面,清晨的鸡鸣,傍晚的炊烟,雨后的青山,雾中的峰峦,抵架的公羊,撒欢的牛犊……只要略一凝神,就历历如在目前。这些年,我创作了不少农村题材的小说,我的故事和人物所依托的自然环境,就是我的可爱的故乡山庄。
红崖底村,北面背靠一堵红崖绝壁。那红崖中间高,两边低,中间凹进,两边包拢,如一张簸箕围着村庄。红崖壁顶,生满古柏,虬枝盘绕,姿态生动。谁家吵架,谁家母亲喊孩子回家吃饭,红崖上就反射出清晰的回声。学校里的学生齐声唱歌,齐声朗读课文,回声就更加洪亮,可以反射到每家每户。
我们村的小学校在村东头的山嘴上,也占着一所庙院。步上几十级台阶,走进庙院,西房是教室,东房是老师的起居室。南面有三个半人高的神龛,西北一个供着山神,左边一个供着文昌帝君,中间是主神药王。庙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松树,一棵榆树。松树的一根平伸的横枝上,挂着一口水桶大小的铁钟。人们烧香还原,拜求神药,四时祭祀,就把钟“哐哐”敲响。榆树则长在药王神龛近旁,有四丈来高。那分明就是药王的一株大药材。凡是求神求药的,除了抓一把香灰面,必定要拾几片榆树叶。香灰树叶,拿回去煎服,据说包治百病,十分灵验。早年间,松树上曾挂满匾额,都是病家吃了神药痊愈之后奉献的。土改运动中,贫农团斗地主、吊恶霸,并且到处诛神拆庙。农民们都传说菩萨圣像塑造时,胸腹内部要安置金心银肝,起码也要有一面铜镜。砸毁泥神,一来叫做破除迷信,二来可以发点洋财。著名佛教圣地五台山有两座珍贵的铜塔,就是被农民砸毁瓜分掉的。但我们村的山神药王被砸毁,神像里却只有麻团乱草,农民们十分失望。另外一些吃斋念佛迷信虔诚的农民,又重新集资塑立起神像来。新塑的药王有二尺来高,模样很不起眼。
上学读书,极其隆重。奶奶给我换上新洗的衣服,还强制梳头洗脸搞过了卫生。因为学校设在庙院,那就更加非同小可。不能胡言乱语啦,不能随便吐唾啦,要敬惜字纸啦,即便不给神叩头心中也要敬重神仙啦,撒尿放屁都得注意场合方位啦,奶奶给我许多嘱咐。
怀着半是神奇新鲜,半是战战兢兢的心理,我第一天去上学。一年级一册课本,第一课是“开学了”,第二课是“我们上学”,简单乏味。上课一会儿,我就把一本书从头到尾翻看完毕了。再也无事可干,便偷偷地钻到桌子底下去玩。我们村的小学校,四个年级的学生满共三十来个人,一堂课中间老师要给四个年级的学生都开课。后来我知道那叫“复式教学”,而我始终惊异我们老师的本领,他竟然将教学安排得井井有条。由于那复式教学,我钻到桌子下面,老师也没有发现。然而,我尿紧得厉害了,迟迟不下课,我又不懂也不敢举手请假。结果,恣肆汪洋地扎扎实实尿了一裤裆。
下课了,大姐大哥们发现我尿了裤子,一齐惊呼开来,这一下,我就被老师注意到了。他亮着一口白牙笑起来,我到底羞愧万分,脸烫烫地哭了。老师只好暂时不上课,把我抱到他做饭的灶台上,给我烤裤裆。
多年之后,大姐大哥和同学们还都记得我那一天的超常表演。“尿裤裆事件”成为我头一天上学读书的主要经历而载入“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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