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学读书是1954年,农业合作化运动兴起是1955年。所以我刚读书时,土改后的农民还是各家种各家的地,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自由自在,所谓“安居乐业”。不似后来合作化而公社化,农民的日子大不如前。要不是前些年中国的决策者终于决定农村全部“包产到户”,农民的苦难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那时,我们家合伙喂着一头牛,一匹驴,还有十几只羊和一条狗。我从心底里最喜欢的是牛和狗。牛是一头老黄牛,狗是一条哈巴狗。
由于牛和狗与人民生活关系密切,民间故事中讲及这两样家畜的就太多了。奶奶给我讲过几则,给我的印象都很深。
一则讲牛的。
当初玉帝给人们规定,每天“一吃饭,三打扮”。命令牛给人们传话,它却把话传反了,传成“三吃饭,一打扮”。玉帝大怒,一脚将牛踢下凡尘,并且骂道:“你下去伺候他们吧!”这一脚就把牛的上牙踢掉了。
奶奶讲到这儿,总结到:
“七齿笤帚八齿耙,谁家的牛儿都没上牙!不信,你们去看。”
从那之后,我真的留意察看了好一段,牛们果然都没有上门牙。对这种生物学上的现象,我至今未见到有什么著作上做出解释。只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奶奶还有一则故事讲狗。
早年,各种庄稼都是浑身上下结满穗实的。人们粮食充盈,食用不尽,竟奢侈到拿油饼给小孩擦屁股的地步。玉帝大怒,就令天神们收回庄稼的浑身穗实,每株庄禾仅留一个穗头。谷子麦子高粱,莫不如此。狗和人民有感情,它就在身下偷偷卧了一株荞麦,未被天神发现。这才给人们保存了唯一的一种浑身结穗实的庄稼。玉帝对狗施以惩罚,从此令狗来给小孩添净屁股。
关于牛和狗的故事,多不胜举。如上两则,却是相当典型地反映出牛和狗与农民生活的密切关系。
记得小时候,玩捉迷藏,我们常常躲到牛圈里,甚至钻到牛的肚皮底下。我家的老黄牛宽容地一动不动,顶多甩甩尾巴而已。四伯那时负责赶车喂牛,筛草拌料非常细心。到天热的时候,还要每天熬一大锅绿豆稀饭给牛喝。我们傍晚放学,大伯们切了谷草,我们就帮着筛草,鞋钉石块,一定要拣得干干净净。家乡缺水,洗脸十分有限,不消说洗澡了。但四伯经常给牛洗刷身体,要我们打水,我们都非常乐意,为牛服务,我们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后来入了社,社里盖起了饲养院。牛驴集中喂养。我们割了青草,挖了野菜,还经常上饲养院去专门喂我们家的牛。它用舌头轻轻地舔我的手,瞪着大眼睛痴痴地与我们对视。我始终认为,牛是通人性的。它和人们完全可以用独特的方式来交流。
一年下暴雨,我家的牛在山坡上遭了雷击,嘴里含着半把草,前腿跪着,死去了。社里杀牛分肉,我们家都没有去分。全家人好多天,郁郁不欢,心情沉重。
我家的小狗,品种是哈巴狗,个头小。其实它是一条老狗了。抗日战争中,我们八路军的一个炮连打了胜仗,到我们村来整修,连长喂着一只哈巴狗。部队庆祝胜利,大锅煮饺子,铁锹炒菜。但那哈巴狗不爱吃饺子,偏偏爱到我们家来舔小孩子的屎布。连长责打它,也不抵事。部队几天后开拔到上社镇,上社离我们村三十多里,那哈巴狗竟连夜逃回我们村来。爷爷早上起来拾粪,听见什么东西的爪子抠门板,一开大门,那小狗一道烟进院进屋,卧在了奶奶的地脚。
我读书的时候,我们家的狗已经很老了。但它依然十分好玩。每当放学回家,刚到大门口,它就活蹦乱跳迎出来,站直后脚扒在我的腿上,口里喃喃轻吠,似乎和我讲什么亲热的话儿。
1955年,开始搞合作化。县里为了向上级表功,证明合作化运动的伟大胜利,将粮食强行征集殆尽,我们全村都陷入饥馑状态。我家的小狗又老又饿,在屋檐下面蜷缩着身子默默地死去了。有人劝奶奶把狗杀剥了吃,奶奶不肯。还有人来讨过狗的尸体,说他们吃了狗肉之后,可以给奶奶一张狗皮褥子,奶奶仍然没有答应。她让四伯把狗埋葬了。嘱咐四伯要埋得深些,以免遭到狼的攫食。
我家的老牛两角有一只毛发旋儿,是顺时针的旋儿。我家的小狗两眼之上有两片白色皮毛,所谓“四眼”。
他们不唯对我们家功劳卓著,也给我的童年带来过无穷的乐趣,我永远记着它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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