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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鼓洋号

时间:  2024-03-10   阅读:    作者:  张石山

  爷爷在我出生的前一年1946年去世,我不曾见过他,却听奶奶和父亲讲起过他。

  奶奶说,爷爷年轻时有一条漂亮的辫子,又黑又粗,比上衣马褂还长下去半尺。一次进城碰上了民国政府剪辫子的巡警,被齐根剪掉了。爷爷回来,气得哭了好几天。临死的时候,有一条遗嘱专门吩咐:要把他那剪下的辫子带进棺材,一并入土。我记事时男人们一律剃光头,很难想象男子汉拖一条辫子是什么形象。后来知道一点历史知识,明白了汉人拖一条辫子原是汉民族在满清异族统治下的耻辱。爷爷之类的民众,其愚昧可悲一现于此。

  父亲则说,爷爷当年脑子特别好使。赌牌押宝,手段不凡,而且是我们村中戏班的鼓师。怪不得解放初期,村里搭台唱戏,几位大伯都多少不等能登台演出几场戏呢!二伯有一出《杀狗》,三伯有一出《藏舟》,五伯能唱一出《白蛇传》里的《游西湖》;四伯则是戏班里的正生,会的戏文就更多了。

  新中国成立初期,农民分到田地,多年的战乱平息,农村真是一派升平景象。庆祝抗美援朝战争胜利,欢呼中苏友好万岁,或者枪毙反革命开大会,四乡八里的农民都要举行盛大的集会。各种社火班子,纷纷献艺。我们红崖底村是个小山庄,但也有高跷会、旱船队,铁棍秧歌八音会。大集会时,同样要到苌池镇去表演卖弄一番。

  踩高跷的多是年轻人,扮些《西游记》、《白蛇传》之类热闹戏文。走旱船就要中年人,因为走旱船要相当的技术,真如水上漂一般才成。所扮戏文则是《回荆州》、《火烧战船》等与水流江河有关的节目。铁棍那就必须是行家把式来表演了。一丈多高的铁架,下端绑在把式的身上,上端绑一个小孩子;下面的把式迈着方步一步一抖肩膀,上面的着了戏装的小孩就顺势将水袖左右舞动。远远看去,花花绿绿的男女在半天云里手舞足蹈,甚是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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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秧歌队就是小孩子们表演的把戏了。主要由姑娘们组成的队伍,人人腰间系一块红绸,依着鼓点扭来扭去,红绸随着手势上下翻飞。那舞蹈其实十分简单,但围观秧歌队的老乡们情绪也很高涨,指手画脚,说三道四。那大约都是在注意姑娘们的吧!

  记得有两次,我也被选进了秧歌队。和女孩子们混在一堆,我已经有些不乐意,但又不敢反抗老师的命令。奶奶却很高兴,又给我梳头洗脸,又翻箱倒柜找彩绸。到了苌池镇,在一个十字路口开始表演,我发现人群中有我的姥姥,姥姥大声夸赞我。给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实在说,秧歌队扭起舞步来,我个子太小,大步追都追不及,哪里还顾得表演。也许,姥姥她们就是欣赏我那匆忙笨拙的样子吧!

  那时,我们红崖底村最出名的表演项目是洋鼓洋号。父亲领头张罗,他们一干在北京、太原做事的人,共同集资买了洋鼓洋号,还专门从县城请了一位教西洋鼓乐的教师。这教师矮矮的个子,留一背头,唇髭,据说曾是阎锡山部队中的军乐教官。他教学十分严格,学习吹号的学生都在庙院里随他住宿;夜间他监督学生不许撒尿,到清晨催赶大家上山练号,一直练到大家不再尿急。据说,尿水都从号嘴里流走了。冬天,水滴从号嘴落下,小号手们人人脚下,都是拳头大小的冰疙瘩。这也是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但曾经学过号的大哥宝山说,确实就是那样的。

  宝山读的书全忘了,但他至今还记得许多号谱如《大马士》之类。教师,不知其姓名,人们都称他“洋老师”。也许恰巧他姓杨?

  大集会上,吹洋号的还有一家。是苌池镇县立九高小的洋号队。但只要我们红崖底的洋号一响,九高小就鸦雀无声了。渴望长大,成为洋号队的一名号手,是我童年时期的梦想之一。不幸的是合作化而公社化,农民肚子尚且吃不饱,哪还有心思和精力唱戏扮社火?乡间的戏班八音会,铁棍伙子旱船队,竟完全绝了种。

  错误的农村政策不仅使亿万农民啼饥号寒,而且将我们农民的曾经异常繁荣的民间文化陷于断裂,造成了无可接续的可怕的空白。十亿农民厌恶搞运动,痛恨极左路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在这一点上,我和农民站在一起,我要用我的笔和他们一起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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