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上俨然写着风烛残年。她这不是一般的风烛残年。风烛残年到栗色的面额皮肤壑沟里分支了仰或是叠加了重重沟壑;躯体已矮瘦到不会再矮瘦的半人高;体能像是抵挡不住身边一辆小车驶过旋起的气流,如果小车快速路过她的身旁,加把扇子一扇,她恐会像风筝一样飘起;她坐时的姿态,仿如一尊摆设在公园里供人观赏的人物雕像;她站时的姿态,酷似一个插在菜地的稻草人;她挪步时的姿态,如同一个踉跄学步的孩童,脚下碰绊一根稻草,可能就会让她摔上一跤。
人们很难说准她的真实年龄。人老过了步的古稀后,多十年少十年的老相本来就相差无几。况因她还在这块特殊的田园里耕耘,老相与劳相实不相配。我在看到她来此小区从事如此营生三年后的一天,才知她已九旬出头,当时我怔愕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每天早上七八点钟许,在这座县城的这个居民小区内,人们路过这几个半人多高的塑料垃圾桶时,都能无意有意地看到她已倒长成侏儒般的身影。
她有时坐在自带的放在离垃圾桶约三五米的矮凳上,有时站在矮凳旁。
她的身形微小得难以引起路人的注目。人们偶尔从她身边溜达而过也似乎不会觉得有她的存在,匆匆赶路掠过的,就更不会感觉到她的存在。偶尔感觉到她的存在,也不知道她在那儿因何而坐,因何而站。
路人拎着的垃圾袋,是吸引她眼球的旗帜。每个垃圾袋扔进垃圾桶的窸窣声,对她来说是一段稍纵即逝的美妙的音乐,不,是号召她移身垃圾桶边的号令。
每当人们手中的垃圾袋吸引到她的眼睛,她的精神便活络飞跃起来,眼里含着光,仿佛有一个个希望在闪烁,身心便作好了长跑或短跑运动员般冲刺的准备,等着垃圾袋仍进垃圾桶的号声。
号声响起,她便向着垃圾桶冲去,当然,再冲也只是一种龙钟老态的慢步慢往,有时甚至是颤颤巍巍。
在垃圾桶里,她把刚扔进的垃圾袋一个个提出,逐个拆检,过滤筛捡出她的宝贝。纸张、塑料空瓶、塑料条、金属空罐、纸质空箱,厚的、薄的、方的、圆的、条的,只要能换钱,不在乎换来几分几角,都收入她的两个大蛇皮袋中。尔后,蹒跚着拐左拐右的双腿,耷拉着牵扯住蛇皮袋的双手,耸弓着只有骨皮的双肩,将鼓鼓的蛇皮袋挑去一里开外的废品收购站清点,收获数元数角的报酬,也收获自然赋予的健康。
一些时日后的一天,我突然明白,她已把垃圾桶当成了旱涝保收的稻田;当成了不需施肥,尽管贫瘠,但总有收成的菜园。
听这个小区里的人说,她在这块田园耕耘已有近五年,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曾有人问到过她姓肖,再问名字时她只是抿嘴笑,却不答。后来人们议论到她时,有人说她年纪超大,在绝大多数人面前属太祖辈,就叫她老太肖吧,她姓的谐音“笑”,也希望老太太常笑。有人试叫后,她也乐意应。再后来,老太肖的人名就在这个小区传开,男女老少不但传开,而且知道老太肖是谁。再后来的后来,我看到她时,也欣然加敬重地叫她老太肖。
在一个阴雨天的上午,我看见一个老师模样的人怜悯地问老太肖,您这么大年纪,为何还要忒辛苦出来拾掇垃圾拣废品。老太肖说她老家在离县城二十余里的乡下,老伴和她祖上到他们这一代务农,老伴去世已二十多年,有一子二女,女儿都远嫁他乡,她跟住在儿子早年建在县城的简陋房子里,儿子儿媳在县城工作,拿硬靠硬的工薪,收入低,儿子又生了三个儿子,负担重,她出来劳作,能减轻儿子一点负担是一点。她说她前几年每月捡拾废品收入三百多,现年纪更大,动作更慢,挑力更弱了,每月收入只有一百多了。说话间,憨厚、充实、满足、执着都写在她的脸上。
在这块田园里劳作的,偶尔也有老太肖的同类三四人。他们有男有女,老妇居多,有时不约而同众聚,有时陆续错时单出。同类看到老太肖,都谦恭谦让,有时还会往她的蛇皮袋里塞进一两个空罐空瓶,有时还帮助她扎紧满装的蛇皮袋口。
老太肖居住的小区也有几处垃圾桶放置点。她来这个离她居住地有三里地的小区,需穿过两条街道,且这个小区处在县城热闹区,居民掺杂,路过垃圾桶的人流整天不停。有路过送孩子上学的爷爷奶奶、父母,有去菜市场购菜的家庭主妇,有赶去上班的公务人员或就近打工仔,有到附近麻将馆搓麻的赌徒,他们天天消耗物品,天天制造垃圾,天天要来这里专门或顺带丢弃垃圾。来此丢弃垃圾的人多,来此捡拾垃圾的也多。垃圾丢弃者和拾收者都不知老太肖为何舍近求远来此凑热闹“竞争”。
一位热心人路过老太肖家那边的小区时,打听到她的邻居说,她是为了躲闪邻居和家人的目光。又打听到她的家人说,家里并非困难到要她去拾荒,她是在家坐不住。
知道了原委后,看到老太肖来此小区时,我虽然表面平静如水,但内心却每每五味杂陈。有时,想给她一百两百的,又怕违了她的生活规律。
在那以后,我每次提着对老太肖有价值的垃圾袋往垃圾桶走去时,会留意她在否。她若在,我会柔柔地喂一句“老太肖,我这里有”,招呼她将袋子接去。那时,我会像送了她礼物那样有一种获得感萦绕脑海,我得到的回报是她的一簇慈祥微笑。
看着老太肖的微笑,我蓦然疑问,她已走到生命路程的最后几公里,已临界生命的边缘,快要拥抱生命的尽头了,可为什么还没有停止在这方田园耕耘的脚步?春夏秋冬不知疲倦地织造着一个又一个年轮,像春夏秋冬一样不知疲倦的她还能戴上几个?小区里的人不知还能见她多久?
时常在电视广播、报刊网络、街谈巷议、道听途说中看到或听到何等高资质的名医名典、何等高深精的保健理论,指点人们如何保养延寿,也有趋之若鹜的人实践并传学,这一切,或许老太肖也知道,但她不去理会,只是朝着生命的活路一味前行。而她的前行结果是否颠覆着名医名典的延寿理论?活到老,行到老,生命不息,耕耘不止,或许老太肖会当作她的人生信条一直走下去?
揣度着将信将疑的答案,倏忽间,我怀着特有的情愫由衷地感慨,许多人百年后会成为一抔尘土,老太肖百年后应会成为一块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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