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章宇斋,字大谟,1902年生于浙江温岭县新河下章村,大学本科学历,中医师。一生悬壶济世,救危扶困,侠肝义胆,疾恶如仇,其人其事难能可贵,鲜为人知。
家父从小喜欢读书,9岁入村学,经六年时间,读过《论语》、《孟子》等书籍。祖父认为农家子弟应务农为本,15岁就硬要他学种田。在他勉强应付种田的三年内,立志求学意愿愈烈,甚至大雨天在田间劳作不戴箬帽,以示反抗,祖父无奈,只得应允。19岁到七八里外的路边村和长长桥村的私塾读书,从此学业猛进,所作论说文如《为富不仁论》、《沛公入关与民约法三章论》等,塾师批语称“语意清新,笔亦顺适”。他的诗也富有新意,如《端阳》:“佳节端阳最好天,家家蒲剑插门前。香囊美酒儿童乐,庆赏良辰又一年。”此外,他的书法也大有长进,楷、隶、行、篆等都尽得要旨;还有二胡技艺同样精湛。后因足疾,在家自学中医。
家父22岁考入由中国近代著名中医学家兼画家傅崇黻(号懒园)任校长的浙江中医专门学校(现为浙江中医大学)学习。当时,以画梅称著杏坛的傅崇黻校长,与中国近现代民主革命家、学者章太炎是至交,便聘请太炎先生为名誉校长,从而对中医的发展和书画传承发挥了重要作用。家父在校期间,既学习中医中药知识,又跟章太炎先生学习书法艺术,先学钟繇后习“二王”。预科、本科共五个学年,连续读完。由于成绩优异,傅校长将亲手画的一幅《梅花八哥图》(上题“泥滑啼复啼,故乡心事,何处寄相思。)在毕业典礼上赠与我父亲,以示表彰。
家父为节省书簿费,曾用毛笔手抄医书,诸如张仲景的《金匮要略》,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及《温病学》、《针灸学》、《妇科学》等书籍,其书法水平是现在大多书家无可比拟的。
家父于1927年毕业回乡。那时农村的医生均自学成才,称“土太医”,家父出于正规医校,就不同凡响,被附近各中药店争相聘请。以后又到石塘、淋头等地多家中药店应诊。1939年返乡,在金佛桥鹤龄堂、长屿阜康堂、新河保春堂及麻车桥、联树桥、萧家桥等中药店,按市日轮流到店坐诊。他在认真望、闻、问、切的同时,详录每一患者的病历,建立个人医案,并学习前人经验,对各类疑难杂症作深入的研究,逐步积累临床经验,不断提高自身的医疗水平,成为温岭东南乡闻名的中医师。
以行医养家糊口的父亲,却向来不计报酬,淡薄金钱。他生性与人为善,乐于助人,对乡邻及远村相识的请他看病,大多不收“表手钿”(出诊费);对那些实在无钱买药的贫苦者,还在处方笺上注明“代付药钱”,各家药店就以此为凭,在薪金中扣除。由于代付的人太多,年终结算,所剩无几。再说,家父性格豪爽,喜交朋友,对有难亲友,会倾囊相助。下举两例:一是我的堂哥不幸罹患梅毒,生命垂危。家父知道他家无钱救治,就不顾自家经济拮据,拿出六块银洋,买来“六零六”(治梅毒针剂),将我堂哥从死神手中夺回来。二是我的表兄在上海做小生意,表嫂和表姐寄养在我家,二人的生活费用由表兄负担。不料表兄染上赌博习气,出去半年多,还是无钱寄回家。为此,让祖父心焦,教表嫂和表姐为难。家父为使祖父得到安慰,也让表嫂和表姐不至于尴尬,就偷偷借了十来块银洋,假说是我表兄从上海寄来的。表嫂和表姐信以为真,马上转交给我的祖父。以后,表兄得知此事,非常感动,从此不再赌博,一门心思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一年以后,他回来将表姐的婚事办了,并把表嫂带往上海去一起生活。你想,家父本来就没钱,对人资助却如此慷慨大方,加上平时嗜烟好酒,且不善持家,所以连年行医收入皆不敷支出,并负债务,我们六个兄弟姐妹,还要依靠祖父种田酿酒养活。
民国三十年(1941)七月,乡长卸任,乡民代表们将我父亲推选上去。家父对坐衙门弄权术一向反感,曾数次向县长夏高阳请求免任,但未能获准。有老友指点:“套上了缰绳,好歹要拉一趟车,才可交代,”于是就勉强任职。他把乡公所钤记和个人印章交给乡文书,让他处理日常一般事务,自己每日仍去坐店应诊并兼理乡公所重要公务。
任职后,他主要做了“买壮丁”和“封仓积谷”两件事。抽壮丁本是当时乡、保长敲诈勒索的好机会,而两袖清风不与人同流合污的家父,却采取“买壮丁”的办法。即凡是抽到壮丁不愿去的,拿出钱来给愿意顶替的人,这笔钱双方当面交接,免去中间舞弊。同时,他还为贫困户壮丁向人们劝募救济款,自己带头拿出六十万元(当时法币)。“封仓积谷”属于对走私的限制,此举利于贫民,不利于财主。家父所做这两件事,让贫民庆幸,财主侧目。
那时乡公所的经费是乡里自筹的,主要靠屠宰税收入,而乡文书和收税员相勾结,贪污税款,中饱私囊。如此,若不搞摊派、搜刮,公务开支就难以维持。但家父宁愿自家吃亏,也决不搞伤天害理之事。当时,有上级的、同级的和各部门的与乡公所的公务交往极其频繁,来人的酒饭,不得不由我家接待。当时,光招待费就难以招架,更何况还有其它方方面面的杂务开支。比如乡公所的纸张用完了,因无钱去买,父亲只好把自己用来练字的毛边纸也搬去。在此情况下,家父觉得再继续下去,就要将家私败光,才不得不下定了辞职的决心。经他的一再请求,终于在1942年1月,获准辞去乡长职务。
家父当乡长7个月,旧债未清,新债又添,背上了沉重的经济负担。无奈之下,变卖了4亩良田,才勉强还清了部分债务。
众所周知,那时的乡长保长,是捞钱致富的好职位,像家父那样当乡长卖田还债是绝无仅有的。
解放前,土匪活动十分猖獗,百姓深受其害。为防匪患,村里有钱人家相继建造炮台(碉楼),并自制土枪,赖以自卫。当时全村共有炮台5座,土快五(土枪)20余支。这样,有炮台、枪支的少数几户人家倒得到自保,可绝大多数人家仍遭受土匪的抢劫。为确保一方平安,家父冒着与土匪结仇的风险,积极做说服动员工作,牵头组织“联防队”,将有枪支弹药的人家联合起来,互相支援,只要土匪敢于前来,就联手出击。一次土匪刚进村,就被联防队打得措手不及,其中一人负伤,群匪落荒而逃。从此,土匪再也不敢冒险前来,就连毗邻的几个村庄,都不敢前去骚扰。
为此,土匪对家父恨之入骨,匪首扬言要“做”(杀)掉我父亲。为防不测,家父出门常带手枪防身。一次,在小屿山前与匪首狭路相逢,家父马上将右手插入大衣口袋,握紧手枪,匪首见有防备,加上家父与多人同行,故不敢贸然行事,才有惊无险,侥幸躲过一劫。
解放后,家父当选为县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55年,县卫生局推荐他到浙江中医进修学校为时一年的进修。进修回来后,担任乡卫生所负责人。他工作认真,防病工作成绩显著,1959年被评为县一等卫生工作者。当年县卫生局要任命他为松门区卫生院院长,他却坚辞不受。
在卫生所里,仅家父一人是中医,而当时西医的收入远远高于中医。家父认为,全所的工资他最高,而收入他最少,心里过意不去,盘算着将自己的工资降下来。于是,他多次向县卫生局领导要求降低工资。但领导认为一个同志没有犯什么错误,且工作认真负责,成绩显著,工资没有提高,反要降低,没有道理。但最终还是经不住家父的再三“纠缠”,无奈同意给降了一级工资。
家父向来反对建坟土葬,他说这是死人与活人争地盘。上世纪六十年代,家父为他死后的埋葬问题,召集全家人开家庭会议,并请姑父参加。家父在会上提出,他死后不要建造坟墓埋葬,将其“酿坑”,即将遗体放进后门的清水板坑,进行密封,待遗体完全腐烂后,作为肥料用来肥田。这一提议遭到全家人的反对后,家父又提出了另一种方案,即是在楼岙西山脚下挖一个深坑,将他的遗体用草蓆包裹放入坑中,再将泥土夯实,并在上面栽一棵树。对于家父的意见,首先我们做子女的接受不了。姑父也认为,“酿坑”不近人情,如此做法闻所未闻。至于“蒿毡筒嵌山”(草蓆裹尸掘地掩埋),乃贫困人家的无奈之举,作为拥有六个子女且有一定声望的中医师,死后又怎能如此埋葬呢?最后,家父还是固执己见,说可以不“酿坑”,但不准为他建造坟墓。
在家父年过七十,多病缠身,身体每况愈下时,我们偷偷买来石板,放在楼岙堂,准备为父亲建造坟墓。家父知道后,就托人行销石板,说卖了石板买老酒吃。我弟弟得此消息,连夜将石板转移到难以被人发现的地方。
晚年的父亲,医术炉火纯青,常有疑难杂症患者从城市大医院转来请他诊治。下班回家,常有病人等他看病,节假日亦如此,他从来不厌其烦,有求必应。平时他日出夜归,早晚在家不是读医书就是看小说,或是种花栽草,整个庭院姹紫嫣红,四季花香。每天晚上,他那简陋的书斋里,经常聚集一群男女老少,听他讲《聊斋》说“三国”话“水浒”,他还泡茶递烟,与大家谈天说地话家常,异常热闹。家父乐于这种悠闲的生活,陶然念着《古文观止》中的《陋室铭》:“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还把其中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改为“谈笑有知己,往来无坏人”。闲来还欢喜练练书法,写写诗词,拉拉二胡,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家父78岁时,双眼白内障加重,看不了书报,开不了药方,无奈办了退休手续,为此他非常痛苦。大家劝他戒掉酒烟,他当然也知道酒烟有损视力的道理,但他是个嗜酒如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说“呒眼还好摸,呒酒勿呵落”。当年做了白内障手术,但效果不佳,最后是老年痴呆,让他的生命旅程终止在八十年轮上。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倡导雷锋精神、反腐倡亷、厚养薄葬的今天,家父的所作所为,无愧为人们的表率。我们作子女的受其熏陶,“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老人家的言行,将永铭肺腑,代代传承。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家父其人其事,已在人们的记忆里渐渐淡忘,在世事沧桑中悄悄飘散,只有为数不多的耄耋老翁,闲坐在屋檐下,就着冬日的暖意,还在津津乐道地评论它,称颂它……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