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午夜,万籁俱寂。我睡在母亲“门床间”的“坑床头”,母亲躺在离我数尺的大床上,一张慈祥的脸庞和一双穿着尖头鞋的“细脚芽”露在被子外,神态十分安详。生于晚清,见证三个朝代沧桑,经历94载风雨人生的母亲,已悄然离开了我们。
看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听着秋虫如泣如诉的低吟,我辗转反侧,思绪万千。想起母亲在这张大床上,含辛茹苦生养了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她一个个抱着摇着哄着我们安然入睡。今夜,我要陪伴在母亲身边,好让她睡一个安稳觉。
母亲早年丧父,寄居浙江温岭县新河城里的外公家十余年。她的外公以刺绣为业,善描绘,母亲受其熏陶,案头常摆着一支蟹爪笔,一碟藤黄颜料,也能画一些鞋面、肚兜、围裙、枕头、床围等花样,从而养成了爱美的习惯。她在少女时,体态轻盈,那双缠过足的脚丫,尖尖的,若两支冬笋,温岭人叫“细脚芽”,古称“三寸金莲”,走起路来,莲步轻移,顾盼生风,她就是凭这双小巧玲珑的“细脚芽”,被我父亲相中的。
老人家曾和我们谈起,早年有“脚细头碗菜”的讲法。就是说要想嫁人,必须要有一双细脚芽,而细脚芽必须要经过极为痛苦的缠足,即在幼小时,就按照“三寸金莲”标准,用布紧紧缠住两脚板,不让脚板的骨骼和肌肉正常生长,故又有“若要轿门跷,眼泪流一‘吊’(罈)”之说。如今,我还收藏着母亲结婚时穿过的一双绣花鞋子,这双鞋子长11公分,宽6公分,是双标准的“三寸金莲”。
那时,农村妇女家务劳动靠体力,离不开双足的支撑,而母亲因缠足致残的“细脚芽”不胜重负,让她吃尽了苦头。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的“背儿带”。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年龄相隔很近,我的弟弟出生时,我仅二岁,上面的二姐刚五岁,都离不开母亲的怀抱。母亲经常用一条深蓝色的“背儿带”背一个,又在胸前抱一个。母亲除了带孩子,还有十口之家的家务主要压在她的身上。因此,母亲经常用“背儿带”将我们背在后背身,好腾出双手来干砻谷、磨粉、筛米、喂猪及烧火煮饭等家务,母亲的“细脚芽”,也就在长期超负荷的运转下,经常承受肿痛之苦。
母亲的“细脚芽”虽然不胜重负,但十分灵巧,最让人难忘的是纺“棉筒”(棉纱)和织土布。那时全家十口穿的盖的,都是自种棉花,靠母亲一人纺纱织布,制成粗布衣衫和被褥。当时,母亲的纺“棉筒”技艺,堪称一流。她那双尖尖的“细脚芽”,踩在“纺车踏”上,用力转动纺车,两手紧密配合,一般人只能纺一支“棉筒”的,而母亲却能一手拿两支,同时纺出两根极为精细的棉纱来。棉纱纺好后,就转入下一道织布工序,母亲又坐在织布机上,用她的“细脚芽”,一上一下踩动织布机,梭子则在她的两手间左右飞驰,将棉纱织成了布匹。母亲有时足背肿得穿不进鞋子,还要坚持纺纱织布到夜半。
母亲一向不愿抛头露面,她的“细脚芽”足不出户,前到前道地的筻门口,后到后水门。除了有时走娘家到小屿丁,就连近在半里路程的金佛桥街也未曾涉足,她自称是“间里鸡”。以后走得最远的是我妹妹在海门(现椒江)生了孩子,请她去“值月里”,并顺便到黄岩我哥家住了几天。
母亲的“细脚芽”,支撑到六个子女完成婚嫁各奔东西时,她也进入了晚年。其时,她和我父亲一起生活,粗重活等会得到隔壁我弟弟、弟媳的照料。本来,母亲把六个儿女拉扯成人,她的“细脚芽”可以轻松一下,但由于我弟弟三个儿女的降生,母亲的“细脚芽”不得不“发挥余热”,继续负重。母亲曾谈起一桩往事:一次,大孙子在后门池塘学游泳,母亲得知怕出事,急忙一路小跑过去叫他上来,但他故意逗奶奶玩,游得更欢。这样,他游到东,母亲就快步跑到东,他游向西,母亲又跑向西,直跑得竭力无气,让母亲的“细脚芽”痛了好几天。
母亲的性格,和她的“细脚芽”一样柔弱温存,逆来顺受。她虽然目不识丁,但颇知“三从四德”,恪守妇道。我父亲性急阳刚,不大顾家,也不会理财持家,一家人衣食住行的重担,都压在她的肩上。遇到经济上捉襟见肘或是心中有委曲,母亲从来不诉与他人,都埋在心底,一人承受。她对我脾气暴烈的父亲是百依百顺,柔弱似水,竟能以柔克刚,相安无事。她对儿女关爱有加,从不打骂,而是晓之以理;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留给子女与我父亲,自己从不尝一口。在叔伯房份之间,母亲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并坚持以和为贵,遇事都能退让,从不争强好胜。她一生从不固执己见,任凭他人决断,顺应自然,简直似水一般以退为进。母亲不愧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母亲为我送行的情景。那时我在黄岩工作,每次回家探望父母回单位时,母亲一定要踮着“细脚芽”送我到后水门。因后水门这段路高低不平不好走,怕母亲跌倒,劝其免送,她仍坚持。我每次走出后水门很远回头时,见母亲还倚门在向我招手,直到我转弯看不到为止,这时,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母亲等到她身边的三个孙子孙女长大脱手时,已年逾古稀。此时,我父亲的身子又每况愈下,心绞痛、白内障等疾病已积重难返,最后又得了老年痴呆症,吃喝拉撒全然不知。时已八十高龄的母亲,为不拖累儿女,继续硬撑着她的“细脚芽”,主动挑起了照顾病榻上的父亲的重担。
一个高龄老人,要服侍一个重病号,个中艰辛可想而知。此时,我们最担心的是母亲的“细脚芽”。虽然她的身子骨还硬朗,但“细脚芽”显然已不胜重负。我们买了拐杖,要她出门时带上;我们在水埠头加了木桩,让她在提水或洗涤东西时有个依托;我们经常为她送药,以防她夜里小腿抽筋,等等。
我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细脚芽”才得以解放,她迈出家门,到儿女家“潇洒走一回”。这时,母亲虽然还是闲不住,帮助各家做些家务,但不再为柴米油盐操心,我们也不让她过度劳累。期间,我已调到新河中学工作,我把她接到学校来住。学校环境优美,她经常在校园内看看风景散散步;她欢喜吃糯米制品和甜食,我常买豇豆红糖为馅的糯米卷糍和糕点水果等孝敬老人家,她特别高兴。母亲来到黄岩我哥章甫秋家,又得到我哥哥和嫂嫂的悉心照料。我哥的六个儿女,还经常带礼物前来拜望她,并陪伴她说说话,让母亲尽享儿孙挠膝的天伦之乐。母亲在各家儿女的侍奉孝敬下,人长胖了,心情也开朗了,焕发出她一生中难得的第二青春。这样自由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十余年。
母亲的“细脚芽”,因半个多世纪的超负荷运转,难免落下了病根。从92岁开始,双足就站立不稳,时常跌倒跌伤,苦不堪言。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已经无法站立,只能坐着躺着,直到去世。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母亲的人生故事,一幕幕地在我的脑海浮现。恍惚间,母亲似在向我道别,只见她的“细脚芽”,穿着绣花鞋,飘然而去。我想,母亲一定去了天堂,但愿老人家一路走好,在那边过得舒心;同时也期盼她踮着“细脚芽”,常回家来走走,看看永远想她爱她的儿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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