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在很多地方的方言里指妈妈,在我的方言里指祖母。
清明节,我带着一双儿女去给姆妈扫墓。
我跪在坟前,拍拍坟堆说,姆妈,我来看你了。那种感觉像是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尘封的记忆翻涌而出。
幼时的我,如同姆妈的影子。
她在木盆里洗衣服,我就把手伸进木盆里玩泡泡;她在田间地里忙活,我就在旁边追蜻蜓扑蝴蝶抓蚂蚱;她铡猪草时,我就在旁边把红薯藤摘下来做耳饰;她去厕所,我就守在门外…窝在她的怀里,闻着她的气味,或者叫唤她,有她应我,便能心安。
姆妈勤劳、朴实,有一双粗糙的巧手。
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在劳作:洗衣、做饭、割猪草、喂猪、整理菜园子…
她能绣花,会做布鞋棉衣,能做一手好菜,还会做许多点心,发糕啦,各种野菜粑粑啦…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作为她的家人仍旧非常有口福。她把爱糅进食物中,通过我们的胃,传达到我们的血液和每一个细胞。
姆妈是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人。
姆妈生于民国22年的一个富庶之家,家里有良田有槽坊有工人,粮仓永远是满的,布匹应季换新。别人家没有盐,她们家有,别人家没有钱,他们家的银元埋在地下。虽然后来经历了时世变迁,家道中落,但是那种骨子里的中正、娴静、坚韧从来没有改变。
幼时,我学着大人样生火,被柴烟熏出眼泪也点不着。她拿着火钳把柴下的余灰掏空,说,人要真心,火要空心。放点小树枝或者树叶把柴火引燃,灶火立马旺了起来。
我吵着要吃青番茄,家里没有,她便向本家讨要了几个。当天晚上她就领着我拿了一升绿豆去还给别人。我心疼姆妈,说,番茄那么大,绿豆那么小,你收成一升绿豆是很难的!她说,不能占别人便宜,凡事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能让别人吃亏。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教给我许多朴素的道理让我受益终身。这些被我内化了的行为准则让我一路的成长都比较顺遂,也多得各路贵人相助。
姆妈对儿孙们无条件的爱和付出,让我慢慢明白了活着的意义。
姆妈栽种了桃树、梨树、李树、枣树和各种蔬菜,每年瓜果蔬菜成熟时,她便提着竹篮去给儿女们送果蔬。
有一年,清明前后,她领着我去山里抽竹笋,给我拿回县城的家。
她一直弯着腰劳作,当竹筐里装满肥美的鲜笋时,她开心的长舒一口气,终于直起了腰。我看见她的白发被灌木丛和小竹丫挂乱,黑色发箍歪在了头上,瞬间泪目。
大学毕业后,我在广东工作安家,每年春天给孩子们买鲜笋时令菜,都会让我想起姆妈那一头被挂乱了的白发。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那个竭尽所能、倾其所有,为儿孙们无条件付出、奉献和燃烧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那样刻在骨子里的儿女心,在我这里得到了传承。我会像姆妈一样爱我身边的人。
我曾经在《外滩画报》上看了一篇朱哲琴的专访,写她独自去印度旅行,在路上的思考。
她说,生命的价值在哪儿?我们为什么活着?
生命从一个细胞开始衍生,最后就是一堆灰。那么我们活着时的每分每秒,这些我们有缘做家人、伴侣和朋友、同事的人,那些我们活着所创造的,不就是生命的全部吗?从那时起,我完全知道了,我这一辈子活着要干什么:第一,我要让所有我爱的人快乐。第二,我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不只是拿。
2014年,我辞职后独自背包去旅行,走了十几个国家,特意去了印度北部的瓦拉纳西。早上在恒河看日出,晚上在恒河看火葬。
在某个瞬间,忽然想起那个天庭开阔饱满,头发微卷,一脸沉静的老妇人。她躺在棺木中,在丧夫们的号子声中,一点一点被黄土掩埋,与我阴阳两隔。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曾牵着我走过一程又一程,以后再也不会牵着我往前走…顿时泪流满面。
一切物质都会消亡,肉身也会消亡,但是爱不会。
又是人间四月天,愿所有相爱的人都能相伴相守,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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