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友一直在田地里。他一直在奔跑，沿着田埂，在稻子、油菜、小麦和冬天光秃秃的田埂上奔跑。他步伐有力，有时是小跑，慢悠悠的，如同栀子沟黄昏的流水。有时是猛跑，如同夏日午后的暴雨。更多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跑。他抬着头，太阳在他的头顶，近似垂直。一开始，他长着细长而漆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黑亮的光泽。后来，他的头发变得粗长，上面打上了无数的小疙瘩。光泽也随之消失，颜色越来越接近泥土。再后来，小疙瘩消失了。他的清瘦的光头，如同一只秋后的老丝瓜，在田埂上一耸一耸地跑动。

　　他到底在跑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过。玉友据说来自离栀子沟七里地的蔡店。他已经在栀子沟边上奔跑了很多年。甚至，没人能确切地说清玉友到底是哪一年来的，也没人能说清他如此奔跑，到底什么时候歇息?他口中反复念叨的那些话语，居然有人能懂。那是从上海来的女下放学生。她和玉友在田野里狭路相逢，玉友居然望着她笑，并且侧过身子，给她让出了道儿。她因此就听见玉友的说话，那是高中课本上的一段文言文，玉友说出那些文字时，用的是普通话，字正腔圆，声音中还含着一种隐约的磁性。

　　女下放学生是第一次见到玉友。她记住了他的声音和他侧过身子的微笑。那时候，田野里正开着油菜花，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丛间飞着蜜蜂，更远的高岗上，放峰人正蒙着灰色的纱篷，眯着眼望着田野。女下放学生差一点就停下来，这时，不远处传来呼喊声：别停，他是疯子呢!

　　玉友是疯子，他是这一大片土地上跑得最远的人。春天还没结束，他从田野里跑向了远处。他也许是沿着栀子沟跑的，也许是沿着丘陵岗脊跑的，反正他跑成了一只小小的黑点子，像一只蜜蜂一样，追随着他的花蜜而跑。他跑着，自然也并没有人惦记他。反正他本来就是个一直奔跑的疯子。他到底跑到了哪里?许多年后，一个淮河边上的人来村里，说当年有一个栀子沟的玉友，曾到过他们那里。玉友给他们带去了一种好东西。至今，那东西还在淮河边的田野上奔跑。

　　所有人都惊奇。玉友已经死去多年了。他竟然给遥远的淮河边上带去了一种好东西。哪是什么东西?所有的人都追着问。这个淮河边上的人却卖起了关子，问玉友到底是个什么人，他肚子里有货，字也写得好。玉友在淮河边上那座破庙里写的毛笔字，至今还被人们记起。

　　所有的人更惊讶了。一直在田野里奔跑的玉友，栀子沟边关于他的来历也只有简单的几句：他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娘老子不同意他去读书。他为了说动娘老子，便跪在地上。结果，他老子用鞋底打了他的头一下。他便疯了。他奔跑到了田野里，从此再没有回过家。他后来有一次差一点进了我们村子。他跟在女下放学生后面，到了村口。他手上拿着一只小瓶子，他摇动着小瓶子，往村里走。眼尖的人发现了他，一声断喝：疯子，你想干嘛?

　　玉友转身跑了。

　　第二年，下放女学生回城了。玉友死在栀子沟边的那棵大槐树下。他自己挖了个坑，斜躺在坑里。挖坑的泥土就堆在四周。村里人将土盖下去。然后在上面栽上了一棵小槐树。

　　淮河边上来的人摇着头，叹着气。所有人都追问：玉友到底给你们带去了什么?

　　火亮虫。淮河边上来的人说。玉友将火亮虫从田野里带进了村子，结果，每到夏天，庄台上都是火亮虫了。小小的，像金子一样，奔跑的金子，就是奔跑的金子啊。

　　人们这才想起玉友跟在女下放学生后面的那个下午。他手上拿着一只小瓶子。在他转身奔跑的时候，瓶子被他打开了。也就是从那以后，往年在田野里飞翔的火亮虫，开始在村庄里飞跑。金子一般，金黄金黄地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