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乡下采访一个老中医,就随意问了一下自己的病。我老是觉得喉咙里有东西哽着,咽不下,摸摸又没有,在各大医院看了个遍,做了多种检查,診断结果都一样:慢性咽炎。吃了多家的药,但总是不见彻底好。
他是个憨厚的人,胖胖的,行动慢慢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略带羞涩地说:“忘了它。”
“忘了它?”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医生说的话吗?
“是的,”他坐正了身子,说,“忘了它。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在你的其他部位,比如说皮肤,你挠挠也就算了;要是你忙的话,可能都忘记挠了。有时候我们割草,忙得很,到家洗手时才发现,手腕上给茅草割出了许多条血痕。”他卷起袖子给我看,“你是读过新学问的,你知道我们生活在细菌包围的世界中,如果人的眼睛是放大镜,恐怕会被自己吓出病来。还有,如果身体各部严格按照标准来说,我们没有谁是全部都合格的。我们都是带着病的人,又在不知不觉中自愈着。”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他却不说了,微笑地看着我。我问:“忘了就好了?”
“是的。”他微笑地看着我,一点也不迟疑,“许多病,是靠时间来治愈的,比如说,你听……”
我听到微雨中有悲凉的唢呐声,那是有老人去世了。最亲近的人阴阳两隔,那种凄怆、绝望,是没有任何一个医生可以治疗的,世界上也没有哪一本书上,记载着治疗绝望的药方,只有靠时间的粒子慢慢地愈合伤口,慢慢地淡化、忘记。还有失恋的痛苦,如刀锋般割裂了皮肤,只觉得天地失色,寝食难安,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每一个人少年时都经历过吧,可很多年后回望,嘴角却是挂着微笑的。
小时候我栽过树,但是很少有成活的,原因不是我侍弄得不够,而是太殷勤了。我隔两天就要把它们拔出来看看,是否长了新根;轻轻划开树皮,看它们是不是还绿着。太公说:你要忘记它们,它们才能长得好。我哪里能忘记?结果它们都死掉了。就像创可贴下的伤痕,老是揭开看看,忍不住弄一弄,就很难愈合;就像失恋之后,老是翻看爱情的遗物,哪里能愈合伤口?
生活里也有很多需要忘记的例子。难免有许多不平,太过计较只会让自己钻牛角尖,改变不了现实,却能让自己痛苦;难免有很多误会和伤害,太过关注并不能弥补和消解,却只会让自己受伤;难免会有许多失去,太过珍惜并不能挽回,却只会让自己伤怀。忘记是治疗伤痛的办法。忘记是给伤口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完成生长、愈合和涅槃。所有人事,都像药材浸在时间的溶液里,若有对症的触发,就能自动流向那伤口,在你遗忘的背后,在静静的能滋生青苔的深夜里,完成对伤口的拥抱、抚摸、安慰和缝合。时间的手,柔软而神奇,捏合处,或有痕,或无痕。
忘记是一个转背的姿态,对于不能改变的、无法挽回的,就不必常常想起,这是对别人的宽容,也是对自己的慈悲。面前曾经是刀锋冰冷、山石嶙峋,转身后便是如秋叶般静美,春夜般馨香。忘记它,就是选择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活法,就是把病痛留给时间,因为你会越来越智慧,你会完成自愈。
这位老中医是五十年代生人,原是中医世家,经历过很多苦难。如今他只有一间旧屋,几卷旧书,一帮文朋诗友,还有一个老伴,他似乎很知足很满意。他温雅宽厚,笑眯眯地对着这个世界,他一定是善于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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