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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就让大唐远去

时间:  2023-11-21   阅读:    作者:  沈鱼藻

  我初一时,最喜欢的诗人是李商隐,最喜欢的作家是曹雪芹。

  所以当看到《红楼梦》里,林黛玉对贾宝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时,有种晴天霹雳之感。

  少年人,以自我为中心而又极其敏感多疑,觉得凡我所爱必当互爱,我爱的林黛玉怎么会讨厌我爱的李商隐呢?如此冲突不和谐,这中间必然出了什么差错。

  在我看来,林黛玉和李商隐,明明是同一类人啊。

  这个疑惑令我久久不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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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诗三百年,星河璀璨,有的是流传千古的好诗好句。但若要称得上“独特”,也不过李白、杜甫、王维、李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而这一只手里,李商隐应当占一根手指。

  要前无古人,自成一种风格;要后无来者,别人纵然学你,要么画虎不成反类犬,要么越不过去反而开创出一种新境界。

  李商隐就是如此。

  得益于学校教育里对诗词的重视,在遇到李商隐之前,我已经认识了初唐、盛唐和中唐那些闪闪发光的大诗人,李白之仙气,杜甫之沉郁,王维之清逸,李贺之诡异……但李商隐仍旧让我有别样的惊喜。

  李商隐之诗的绮丽、冷艳,如绵绵秋雨般的伤感,在盛唐与中唐诗里,绝不能见。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何等的绮丽,但这绮丽里又不带轻浮,反而有一种凝固的冷艳,月光如水,纤毫毕现地勾勒出玉盘金樽上錾刻的花纹,那样精致,那样尊贵。然而宴已经散了,人已经走了,只剩下高台空空。

  李商隐生在晚唐。

  李白写宴席,是写宴席中,“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李商隐写宴席,却是写宴散后,“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因为李白的大唐是如日中天的盛唐,而李商隐的大唐却是夜色将至的晚唐,恰似一席将散的酒宴,金樽玉盘犹在,然而已经羹残酒冷。

  李商隐出生在公元813年,这一年距离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几十年里,盛世终结,繁华凋敝,长安城外,藩镇割据,长安城里,宦官掌兵,文官党争……一祸未平,一祸又起。

  这就是李商隐的时代。

  而李商隐在这样的时代又有怎样的遭遇呢?

  幼年失怙,父亲早亡,与母亲相依为命贫寒度日。少年为应试寄人篱下,www.xinwenju.com然而科考却屡次落第。青年终于得中进士,却卷入牛李党争,终生仕途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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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好的文学家总是和他的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的。

  这是个夕阳西下的时代,给予天才文学家李商隐的,也只有沉沉日暮。

  李商隐总爱写夕阳。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夜雨寄北》晚唐,李商隐

  他写《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写《花下醉》: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他写《晚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晩晴。

  好像从未有一个人像李商隐这样钟情于夕阳。

  初唐与盛唐的诗人太朝气勃勃、太匆忙,忙着建功立业,忙着宴饮享乐,忙到出门时还是朝阳,再抬头已是月在树梢。

  中唐的诗人也忙,忙着追忆盛唐,忙着“光复”盛唐,忙着造梦,忙着梦想成真,忙得没有时间、没有心境抬头去望。

  直到李商隐的晚唐。

  盛唐已经过去太久了,所有“光复”的计划也都宣告失败——藩镇没能被遏制,牛李党争愈演愈烈,文官诛杀宦官清君侧的“甘露之变”最终只引来一场宦官疯狂报复的大屠杀,宣宗朝短暂的“中兴”也只是昙花一现,微光过后,重又归于黑暗。

  人心是经不起三番五次地磋磨的。

  当希望一次又一次幻灭后,便不再有希望,剩下的只是“意难平”。

  意难平是一种很微妙的状态,《红楼梦》里说“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纵然”这个词很妙,代表已经接受,“到底”这个词也很妙,代表终究不甘。

  接受了现实,却并不甘心,也不会再挣扎,只会在四下无人时独自伤感,连伤感也是平静的,因为知道,到底已经过去了。

  李商隐,大抵也是追忆过那个曾有的盛世的。

  但他的追忆不似杜甫那样激烈,杜甫写《忆昔二首》: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好一个富足的、道德高尚的大同世界。

  但我老疑心,这是真正的盛唐呢,还是杜甫回望时加了滤镜的盛唐?

  毕竟,没有哪座大厦是轰然崩塌的,假若大唐真的如此完美无缺,安史之乱又是如何发生的?

  何况,盛唐还在时,杜甫也曾写过那许多揭露的文章。

  人是会美化自己曾经历过又失去的盛世的,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粉饰一层厚过一层,最终甚至面目全非,变成一个一厢情愿的梦。

  很早我就发现,父亲在不同时间跟我讲述的他的童年是不同的。

  从穷山恶水,到山清水秀,到老了,甚至变成了民风淳朴、天然无公害,一切都强于这个“世道变了”的现在的,大同世界。

  而李商隐不同于杜甫的是,他未曾经历过盛唐。

  盛唐对他而言,真的就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离得远了,反而可以剥去过多的自我粉饰,舍弃过度“昨日重现”的奢望,平静看待,不为它痴狂,而只为它伤感。

  当不再忙着赶路,也不再忙着回望,生在晚唐的李商隐终于有空停下来,坐在轩敞的古原上,看一看夕阳。

  李商隐不只是一个李商隐。

  和他一起坐在古原上的,是整个从沸腾中逐渐冷却下来的大唐。

  一部很棒的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里,有一段台词我非常喜欢——

  “你可以像疯狗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愤愤不平,你可以破口大骂、诅咒命运,但是到头来,你还是得平静地放手。”

  一个已经抓不住的大唐,就放手让它远去吧。

  可是,放手不等于遗忘。

  李商隐的诗之美,就在于这念忘之间的缠绵,就像《东邪西毒》里的那句台词——当不能拥有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遗忘。

  于是他坐在夕阳西下的古原上,看大唐渐渐走远,以眼观之,以笔记之,那晚唐荼䕷般的绮丽。

  李商隐并不是一个传统中“文以载道”的“大”诗人,他写的尽是私情。却正是这些私情,与整个衰亡世界中每个个体的心境共鸣了,涓滴心情汇成的长河,一部人的历史,比冷冰冰的史书更加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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