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唐文宗大和二年
(公元828年)
从小学一年级课本上那首王维的“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起,我就是一个古诗词迷。读书时代,小学喜王维、李白,初中爱李清照、李商隐,高中迷苏轼、黄庭坚……喜欢的诗人队伍不断壮大,要说最爱哪个,实在难以取舍,但要说讨厌谁,首推刘禹锡。
和刘禹锡的梁子,是从初中时结下的。
学《陋室铭》,《陋室铭》言语直白朗朗上口,是“全文背诵”大军里对学生最友好的一篇,同学们都挺喜欢。我却因“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句,对刘禹锡的印象分极低。
往来无白丁,白丁,文盲者也,吾之陋室文盲不得入内,一下子激怒了我。觉得此人以读书与否区分人之高下,是假清高——读过几年书很了不起吗?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
因为这恶劣的第一印象,从此以后,我看刘禹锡,便多少有点刻薄。
学《秋词》,刘禹锡写,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自古以来别人写秋天都是悲悲戚戚,只有我觉得秋天比春天更好。
我怒从心头起——好你个刘禹锡啊,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同时又在贬低别人了!
读两首有关玄都观的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玄都观里千树万树的桃花,都是刘禹锡我离开后才栽的。
种桃树的道士都哪儿去了?刘禹锡我今天又回来啦。
我怒目而视——刘禹锡啊刘禹锡,你表现欲是不是忒强了点?
少年时代的我更偏向于那些婉约贞静的人,推崇王国维所谓的“无我之境”,认为诗人应该隐于诗后才算诗品贵重,格调高雅,刘禹锡这般爱在诗里反复强调“吾”“我”“刘郎”,实在是触了我的世界观逆鳞。
最讨厌刘禹锡的时候,简直是听到名字就要“哼”一声的地步。
曾经看到过一个理论,说爱与恨、喜欢与厌恶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恨与厌恶虽然负面却并非消极,真正消极的唯有“麻木”。
这话果然有理。
有一天,我的世界突然震动,代号“刘禹锡”的那枚硬币凌空飞起,再落下时,朝上的一面成了喜欢。
震动的契机,是那首《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是先看到诗再看到诗人的名字。
这首诗衰草斜阳的生动画面和伤感情绪一下子击中了我,令我神魂颠倒地想,是谁,是哪个天才写出来的这首诗?
然后“刘禹锡”三个字,给了我一个原地旋转三百六十度的大耳光。
然后是《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从这两句中感受到了深深的哀戚,许多年后,在写《旧梦1913》时,用这两句给少年守寡的女配角做了注解。
从这两首诗起,我开始一点点抛却偏见,重新去看刘禹锡。
除了《陋室铭》依旧不喜欢——可巧,有一种说法是,《陋室铭》其实并非刘氏作品,而是后人假托刘禹锡之名的伪作。
那些曾经不喜欢的诗,《秋词》《玄都观》,在我了解刘禹锡其人后,都有了新的感受。
让我们来看看刘禹锡其人吧。
这人是个少年天才,从小就是家乡有名的才子,十九岁离开家乡,一到都城便成名,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和二十岁的柳宗元是同年。
青年才俊,国之栋梁,适逢新皇登基,打算一改积弊,创造一个海晏河清的新时代。刘禹锡因此被重用,与他的同年柳宗元一起,成了“永贞革新”的中坚力量。
贤明的君,忠勇的臣,年轻的心。
可惜历来革新,大多都是要失败的,“永贞革新”也不例外。
“永贞革新”失败,皇帝唐顺宗被迫退位让贤于太子,主持革新的二王丞相和八个中坚大臣被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八司马其中就有刘禹锡和柳宗元。
刘禹锡的被贬生涯正式拉开帷幕。
先是远洲十年,短暂地回京后,紧接着是连州、夔州、和州的十年。
一直到宝历二年,刘禹锡终于回到洛阳。
二十三年被贬岁月,昔日二十一岁的风流进士,如今已是五十四岁的鹤发翁。
对于古代文人而言,被贬是一种很复杂的际遇,很少能有人一生不被贬。被贬是文官宿命,是劫难,却也是磨炼,文章憎命达,每个文人最好的文章似乎都是在被贬时写出来的。
被贬,使他们跌落云端,跌入人间,看见人间疾苦,尝到心酸滋味,好文章像野草一样,是从土里生出来的。
被贬也会消磨人的少年气,黄庭坚叹“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www.xinwenju.com连网友最喜欢追捧其达观的苏东坡,在经历了新旧党政的轮番磋磨后,晚年也不免流露出“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的凄凉。
在这一点上,刘禹锡是个特殊分子。
第一次被贬的远洲十年里,他写了那首《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悲什么悲,秋天好啊,且看我大发诗性。
第二次被贬,是因诗惹祸,正是那首有关玄都观的《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他用这首诗讽刺在座诸位: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我刘禹锡离京后才有的出头之日。
得罪了在座诸位,于是他再次被贬。
那么,一贬再贬的刘禹锡学乖了没有?
没有。
再次回到都城,他写下了《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我刘禹锡又回来啦,出走半生仍是少年,当初那些种桃的道士(迫害我的政敌)如今人又在何处呢?
好一个狂生刘禹锡。
一个“学不乖”的刘禹锡。
他的字典里好像没有“灰心丧气”四个字。
就连我喜欢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和“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所要表达的,与我感受的也完全相反。
我感受到的,是燕子视角的繁华凋零和沉舟病树视角的唯我寂寥。
而他想表达的,却只是万物兴衰、冬尽春来的规律循环。
我曾因觉得他不够“无我之境”而不喜欢他。
原来到头来,在人生的大境界上,我才是真正拘泥于自身的那个,他才是真的“无我”。
因为“无我”故而客观,以人间过路客的角度看这个世界,因此能坦然看待兴衰,不沉溺于伤感,王谢凋零就凋零,燕子飞走就飞走,规律而已。
因为客观故而从容,世间运行自有其规律,我也不过是规律中的一枚芥子,从无到有,最终又将归于无。人生在世无大事,除却“痛快”而已。
于是痛快地写诗,痛快地嘲讽。
世间的名利得失不在我心中,重要的是,我一直是我自己,是春风里的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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